诸葛瞻暗自摇了摇头,陈祗只有两个儿子,陈裕身死之后,陈祗一脉只剩下了长子陈粲,若是株连三族的话,陈氏族人自然是一个都逃不了。不过,诸葛瞻心中明白,嗣主哪里是在悲天悯人,分明是他追念陈祗,眼见陈氏一族有灭族之祸,故而以上天有好生之德为理由为陈氏一族开脱罢了。只是,嗣主开了金口之后,却不知董厥该如何回答。
“陛下宅心仁厚,体念上天好生之德,真乃我大汉之福也!”董厥脸色沉肃,丝毫看不出异常,但诸葛瞻与他同事多年,深知他的脾性,这一句不着痕迹的奉承之后,接下来他必定会提出异议。果然,董厥话锋一转,接道:“但此事事关国法,兹事体大。国法者,乃立国之根本也,若法令不明,又何以治国?”
“这……”刘禅一时语塞,他虽然贵为皇帝,却也知道董厥说得在理,让人反驳不得。
董厥却是还没有说完,顿了顿,又道:“陈裕阴养死士,已有不臣之心。更何况,卫将军乃是朝臣重臣,又贵为当朝驸马,据臣所知,卫将军与陈裕素无纠葛,更无仇怨,陈裕因何要派遣刺客刺杀卫将军?只此一条,便可见陈裕实有谋反之心!臣以为,陈裕谋反,必然有人同谋,臣恳请陛下降旨,彻查此事!”
刘禅目瞪口呆,原本只是想保陈粲一命,却不想董厥三言两语竟然将此事上升到了谋反的高度,如此一来倒让他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事关国本,委实不可不察。细细思量,董厥所言有理有据,倘若陈裕真有谋反之心,便绝不可能是他一人独为之,说不准陈粲亦是其中同谋,董厥之言,确是不可不防。
一念至此,刘禅悚然一惊,略一沉吟,沉声道:“传旨,着大理即刻缉拿陈裕三族,限期查明此案,不得有误!”
散朝后,诸葛瞻婉拒了董厥邀请,直接和诸葛尚回到了府中。
诸葛瞻委实没有太多的兴奋。黄皓和陈裕狗急跳墙派人刺杀自己,无异于平白送给自己一个提前铲除黄皓的绝好机会,可随着二人计划失败陈裕自刎身亡,这个机会转瞬便成为了泡影。虽说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拿到姜维和军方将领的联名奏章之后,再和董厥向黄皓发起致命一击,但机会来了却最终没有抓住,心里的遗憾委实让人郁闷。
除此之外,让诸葛瞻不安的还有嗣主的态度。无可置疑,自己是嗣主的东床快婿,诸葛尚也是嗣主极为疼爱的一众外孙中的佼佼者,但诸葛瞻心中明白,和庆隆公主的婚姻不过是刘氏皇族为了拉拢和安抚功臣之后的手段,更多的是政治意图的体现。
就在刚刚结束的朝会上,嗣主虽然最终同意了董厥的建议,并下旨让大理追查自己被刺一案,但朝廷中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嗣主真正担心的不过是有人威胁到刘氏皇族在大汉的统治。换言之,倘若陈裕没有谋反的意图,那陈裕刺杀诸葛瞻如此重大的事件,在嗣主看来便是可以从轻处理的小事,甚至可以用上天有好生之德为由来为陈氏一族开脱。
从这个角度来说,嗣主对陈氏一族的宠信,岂不正是对诸葛瞻的轻视?或者说,哪怕诸葛瞻是嗣主的东床快婿,但在嗣主的心里,诸葛瞻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已经死了多年的陈祗重要。
至为关键的是,陈祗乃是前大司徒许靖之侄外孙,追论起来,许氏一族也可以算作陈氏一族的母族,若按蜀科,陈裕谋反一事一旦查实,许氏一族极有可能亦会受到连坐之罪。即便最终许氏一族没有牵涉其中,诸葛瞻因为与陈氏一族的纠葛,也势必会让他成为许氏一族的威胁。
世家大族的族系关系虽说历来盘根错节,但却都有一个特性,只要符合族系利益,即便是政敌也可能因势利导成为盟友,反之则是势不两立的死敌。陈裕身亡之后,诸葛瞻虽然没有将陈粲放在眼里,但对于已经在成都扎下深厚根基的许氏一族却不得不有几分忌惮。盖因许氏一族族系庞大,族中子弟遍布大汉各个阶层。至于在朝为官者,虽说自许靖、许钦父子去世之后,许氏一族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逐渐削弱,但以许靖之孙尚书仆射许游为首的许氏一族子弟及门生故吏,仍然数量众多,在大汉朝廷中委实有着不容小视的影响力。
虽说诸葛瞻和许氏一族历来没有深交,但因为陈裕之故而成为许氏一族的政敌,的确也不是诸葛瞻愿意看到的结果。
诸葛尚随侍在诸葛瞻身侧,见父亲脸色阴沉,自然知道他心里的苦闷,也不敢说话打扰他。正在此时,府中管家匆匆走了进来,见诸葛瞻脸色不善,略一犹豫,走到他的身前,低声道:“老爷,北地王求见!”
“不见!你出去,就说老爷身体不适,今日谁也不见!”诸葛瞻心中有事,却是没有听清楚管家说的是谁,摆了摆手让管家退下,猛地又觉得似有不妥,忙叫住管家,道:“等等,你方才说是谁求见?”
“是北地王刘谌殿下!”管家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
诸葛瞻吃了一惊,心说这位五殿下已经许久不曾登门了,今日却是哪阵风将他吹了过来?也难怪诸葛瞻心中犹疑,这位五殿下自来性格宽仁,聪敏好学,在蜀中极有名声。但不知为何,近年来性情突然变得极为古怪,脾气也越发暴躁跋扈,朝中之臣,多有因小事被他当众呵斥羞辱。除此之外,另据诸葛瞻府中下人说,曾多次看到北地王府中的下人在外以王府的名义欺男霸女,横行不法,如今的成都城内,百姓提起北地王府,莫不切齿痛恨。
虽说自己是嗣主的东床快婿,更身居朝廷卫将军要职,算起来还是这位北地王的姐夫,但倘若真要是得罪了这位近来喜怒无常的五殿下,以后只怕少不了要受他的气。心中苦笑,忙道:“快快随我出去迎接!”
话音未落,门口有人大声笑道:“不必迎了!小王不才,怎敢劳动卫将军大驾?”说话间,一个紫衫华服,方口阔面,年约三十四五岁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却不正是北地王刘谌?
“微臣见过王爷!不知王爷驾到,微臣有失远迎,还乞王爷恕罪!”诸葛瞻不料刘谌自行闯了进来,慌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前,躬身给刘谌行了一礼。诸葛尚和管家自然不敢怠慢,亦是执礼甚恭。
“姐夫,你我可是亲亲郎舅,这里又没有外人,因何如此见外?快别多礼!”刘谌面带微笑,上前两步托住诸葛瞻臂膊,神色极是亲热。
诸葛瞻淡淡地笑了笑,刘谌越是谦恭和蔼,越发让他心中不安。毕竟,这位五殿下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说天怒人怨,却也当得怨声载道,委实让人不敢恭维。再者,自己虽然是刘谌姐夫,又贵为朝廷正二品大员,但在刘谌这样的皇室王爷面前,却也不得不谦卑几分,场面上该到的礼数是万万不能少的。
“国家礼法不可废也!”诸葛瞻将刘谌引入上座,自己则坐于右首相陪,待婢女端上香茗,笑道:“王爷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小王告假在家,听闻姐夫半路遇刺,小王心中担忧,这不赶紧过来看看!”刘谌轻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诸葛瞻,道:“姐夫可曾受伤?”
“多谢王爷挂念,有尚儿护卫,瞻毫发无伤!”诸葛瞻恭敬地应了一声,心中暗自叹息,只怕自己这位郎舅不单单是来探望自己吧?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对这位从小就颇有名望的郎舅,诸葛瞻原本是极为欣赏的。但此时看他脸色,面庞羸瘦,容颜憔悴,分明是酒色过度的征兆,哪里还有先前的英武雄健之风?
刘谌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对了,尚儿今年二十了吧?”
“刚好二十!”诸葛瞻点了点头,却不知刘谌为何突然问起诸葛尚的年纪。
“嗯,二十,正是大好年华。可是姐夫,你我可都已经老了!”刘谌轻啜一口茶,脸色颇有一丝萧瑟。诸葛瞻看在眼里,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莫名的难过,难道往昔那个仁义遍布蜀中的五殿下再也找不回来了么?
“对了,小王听闻刺杀姐夫的刺客乃是受黄门侍郎陈裕指使?”
诸葛瞻点了点头,将半路被刺及随后缉拿陈裕的经过简略地向刘谌说了一遍。刘谌听完,沉吟着道:“依小王之见,只怕此事幕后主脑非止陈裕一人吧?”
“王爷高见!”诸葛瞻闻弦歌而知雅意,哪里会不清楚刘谌的话中之意,笑道:“不错,据微臣所知,此番刺杀微臣的幕后主脑乃是黄皓,陈裕不过是黄皓同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