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正高专家喜欢他聪明上进,给了不少点拨,也劝:“学习归学习,小梁,硕士念完了你得去三甲,莆田系不是你来的地方。”两位正高都是业务院长。梁旭可没有真想留在秦都,林院长的人情,他自然以后会还,但现在秦都盘桓,说白了就是为了罗晓宁。和他呆在一起,他觉得安静、愉快。罗晓宁从不打扰他温书,做卷子的时候,罗晓宁是个合格的书童,站在一旁给他倒水。罗晓宁盯着墙上的钟,到了两个指针重合的时候,他就摇梁旭的胳膊:“哥哥,吃饭了。”冬天的病房通着暖气,两人偎依着坐在一起,梁旭飞快地过着题,罗晓宁在一旁玩手机,他笨拙地用笔画输入,在百度里新奇地看世界,偶尔偷瞄一眼梁旭,偷瞄他手上看不懂的高深资料书。夕阳西下,梁旭才想着要回家,偏头一看,罗晓宁歪在他身上睡着了。梁旭把他抱回床上,想一想,又把他拎进卫生间,给他洗脸洗脚。罗晓宁揉着惺忪的睡眼:“考上了。”梁旭莫名其妙:“什么考上了?”罗晓宁不吭气了,光是傻笑。他做梦梦见梁旭考上了——虽然梁旭到底要考什么,他也不懂。“哥哥,你要考到外地去。”临别时,罗晓宁捉着梁旭的衣角:“清华。”梁旭笑起来:“谁教你的?哥哥不考外地,就考本校。”他弯下腰:“哥哥在长安,可以经常来看你。”“要去的。”罗晓宁学着董护士长的神气,认真道:“那是好学校。”梁旭忍不住逗他:“我走了,你不想我啊?”“不想。”罗晓宁摇头:“要上好学校。”“……小傻子!”梁旭大笑起来:“考什么学校还用你操心呀?哥哥走了,你在屋里乖乖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揉在一起,慢慢又分离,若断若续地分离——人走了,影子还连在一起。罗晓宁不肯关门,因为不关门,影子就还能互相道别致意。身世——这是春天的、暖而潮湿的下午,罗晓宁的病房是朝北的,夕阳从北面的窗子里落进来,所有东西都在房间里拉出幽长的、轻纱似的影子。不断有春鸟飞到窗外的空调机上,它们聚在一起讲闲话。这是今年才出窝的雏鸟,好容易长齐了翅膀,大着胆子飞到六楼来,并且成群结队地不肯下去。四月里,空调机还没开,这里就是麻雀和白鹡鸰散步的平台——也有燕子,燕子、大山雀和绿绣眼。这些鸟是从临潼的群山里飞出来,又在医院里养驯了的。有些冒冒失失的傻鸟看见窗户开着,临窗的条案上散放着果子,就想进来偷吃。梁旭走过去,鸟吓得乱叫一通,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梁旭关了门,想把窗户也关上,一群白鹡鸰在外面探头探脑,好像知道屋里要开秘密会议。麻雀胆子更大,干脆站到窄窗台上来了。梁旭觉得关了窗是太闷了,他想一想,又把窗户推开了。所有野鸟又都惊散,在空中无序地飞了一个回旋——落下来,它们无声无息地躲在窗边上。已经一下午了,他在花园里带着罗晓宁沉默地打转,往常这个时候,梁旭应当回家了,而他现在把罗晓宁带回病房,门也关上,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事实都说出来。罗晓宁再笨也察觉他有心事,因此一关上门就问:“哥哥,怎么了?”梁旭把他放在床上,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来。“晓宁,哥哥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这些事,是咱们的秘密,好吗?”罗晓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你要跟哥哥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个罗晓宁坚决答应,他用力点头:“我保守秘密,绝对不说!”他们所谈的内容,是一段可怕的往事。梁旭谈及这些,身体本能地变得僵硬,他紧抓着罗晓宁的手,断续地、艰难地,他把十二年的心事全说出来了。他的开场白以一个残酷的结局起头:“我现在的父亲,只是养父,我的亲生父母,在十二年前,被人杀害了——”他望向罗晓宁:“和你一样,我那时也在金川县,在你的隔壁,阿陵村。”罗晓宁起初听得害怕,后来就听傻了。最后两人都只是沉默。——把时间倒回到几天之前,那是春天再来的时候。长安的春是内陆城市的春,它来得迅疾又磅礴,关中的春是短暂又盛大的,那春意是从海上而来,从江南而来,江南的风月和海上的繁花让春停驻了太久,春风在洛阳踟蹰,在三关盘旋,它在东南厉兵秣马,只等一个消息。秦地的春是带着刀兵气的,它来得威风赫赫。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春风推开潼关,千军万马的花潮奔向关中平原,踏碎了残冬留下的一地霜甲。春从天地之间而来,冰消雪融都在转瞬之间,地涌春泉天归雁。盛春麾下的长安,所有人的生活也都像行军一样马不停蹄,要珍惜这短暂又蓬勃的春天。毫无悬念地,梁旭通过了本校的研究生考试。人生顺利起来真有如锦上添花,那一年的春天也是锦上添花的,秦都的春花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喷薄。入学要等到秋天,但他所在的专业提前就进实验室。四月份,梁旭把交接手续都办妥,回来秦都医院,又给两位专家送了感谢礼。他带着罗晓宁去楼下花园里散步,自己坐在长椅上,罗晓宁在草地里玩,一面发出傻笑,梁旭瞧着他,感觉这像在遛狗。晓宁真的适合笑起来,虽然有点傻,但是真的可爱。梁旭喜欢他的笑声,脆得像薄银的铃铛,甜得让人心动,是让人无法产生隔膜的天真,哪怕大笑也不令人觉得吵闹,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孩子天生就是应该多笑笑的,那是生活里最好的背景乐。梁旭大大地伸懒腰,心想,这就算一桩心事了结了。——了结了,他脑海里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了结了”三个字,所指的仅仅是研究生考试。他的人生目标开始变得非常明确,不是复仇,也不是等死,而是坚实地向前迈进,往后五年、往后十年,他都有明确的打算——他这次考试成绩很好,有全额的奖学金,要先给梁峰买点什么。硕士读完就可以就业,然后在职读博士,这样就可以给家里增加一笔收入,梁峰想换房子,这他知道,所以等上班攒了钱就可以贷款买一期首付。还有很多事,很多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执着于亲生父母的惨死,渐渐地,他仿佛又相信了善恶必定有报,不是警方不破案,他们也一定在努力。人的心态总是慢慢会变得积极。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笑出来,眼泪也滑出来。朦朦胧胧地,他想,父母在天有灵,看到梁峰这样善待他,看到他如今学业有成,应当也会宽慰。罗晓宁在草坪上抓虫子,扬声叫他:“哥哥!有大虫!”梁旭应他:“别抓带毛的啊,哥哥眯一会儿。”罗晓宁乖乖地“哦”了一声,又去挖西瓜虫了。——是的,他有梁峰,还有晓宁,还有那么多友爱的师友,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变得生动而有活气。他在这头磕头虫似地打盹儿,罗晓宁摘了许多花儿,跑来要他看。梁旭睡熟了,罗晓宁就横三竖四地把花插了他小兵哥哥一头一脸。梁旭略略有些知觉,他闭着眼,噙着笑:“别胡闹。”可是并不把花拿下来。罗晓宁不说话,梁旭听见他跑远了。他睁开眼,找不见罗晓宁,喊了几声,罗晓宁在围墙底下叫他:“哥哥!有小鸟!”——真有个小鸟,梁旭跑过去一看,是个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翅膀也摔折了。罗晓宁泪汪汪地捧着燕子:“哥哥!”梁旭笑起来:“这怕什么,去,跟你董大姨要个胶布纱布,再要两根棉签子,咱们给它治好了。”罗晓宁欢叫一声,去跟护士长要东西了——这是他的孩子心性,见到什么受伤的东西都想救治。梁旭给他黏过断翅膀的蜻蜓,接过断骨头的小猫的腿,总而言之在罗晓宁心里,他小兵哥哥就是个神医,什么东西都能治好。两人头对头地蹲在地上,治疗燕子。梁旭拿棉签做夹板,给燕子固定好了翅膀,看看燕巢就在墙顶的飞檐下,他又指挥罗晓宁:“去要个板凳,我来把它放进去。”罗晓宁在旁边又闹又跳:“你抱我!我来放!”梁旭拗不过他,笑着把他抱起来:“你可站稳了,别摔着!”罗晓宁小心翼翼地捧着燕子,把它放回巢里——了不得,母燕回来了,一见两个不速之客在这里掏鸟窝,母燕上去就是一通好啄,更兼鸟窝里四五只小鸟直着脖子大呼小叫,场面巨热闹。罗晓宁被啄得光是“哎哟”,梁旭站在下面直想笑——他笑得手边一滑,罗晓宁踩踏不稳,就那么从墙头摔下来了。梁旭想去接他,已经晚了,再一次地,罗晓宁头碰在墙上,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昏过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故,梁旭照料罗晓宁这些年,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昏迷的罗晓宁,就向急诊室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