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谢晋元和孤军营的每一位官兵,都过着这样类似于苦行僧的的枯燥生活,用他们特有的战斗,慢慢迎来了一九三八年八月十一日。在这一天,空中刮着徐徐的晚风,送来一种上海这个国际大都会夜间特有的湿润与清新,和往常一样,时钟上的指针刚刚指向凌晨五点钟,在孤军营的操场上,整齐的脚步和响亮的口号,就狠狠划破了黑暗的天幕。到了清晨六点钟,远方的天边终于透出一丝鱼腹般地惨白时。孤军营全营三百七十七名官兵,已经进行了五公里跑操和队列练习,现在正以连为单位,整齐的排列在操场上。就在三百七十七双眼睛的注视下,谢晋元亲手在一根只有三米多长的旗杆上,在这片明明属于中国,却没有了主权的土地上,缓缓升起了中国的国旗。这面国旗升得真是好低。低得就算是站在军营里,只要隔着一栋低矮的房屋,就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看着这面迎着徐徐吹来的夜风,轻轻招展身躯扬起一片灿烂的国旗,看着国旗上那象征着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的青白天日,所有人都对着这面不知道有多少热血男儿为之抛头颅热血的国旗,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对着它敬上了一个军人最庄严的军礼。站在用几块砖头垒成的主席台上,谢晋元深深凝视在场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等待他在纪念仪式上的宣言。谢晋元也事先为主持这场仪式打好了腹稿。但是借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仔细打量着面前地每一个人,看着他们愈发削瘦地面孔,感受着他们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信任。谢晋元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不知道被什么给堵住了。到了今时今日,还驻扎着中国军队的孤军营理所当然成为上海一个绝对明亮的灯塔,甚至有人亲昵的把孤军营称为“上海的小重庆”。可是只有谢晋元这位指挥官才最清楚,孤军营的每一位士兵,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在他们的眼前,没有希望,甚至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在他们的身边列强环绕,日本军方更是把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势力无论谁轻轻动一根小指头。都会让他们这一支放弃了武装只能任人鱼肉地小部队全军覆没。而孤军营和谢晋元虽然被全国民众视为英雄,他们的事迹甚至被拍成了电影广为传播,但是他们在这里就算遭遇不幸,只怕国民政府,也只能是发表一篇无关痛痒的外交谴责罢了……如果国民政府真的愿意不惜一切来帮助他们,他们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大部队,重新拿起保家卫国的钢枪了!可就是在这种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失去了所有依靠,随时都可能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所有人仍然紧紧追随在谢晋元的身后,拼尽全力挤压出内心深处最后的勇气,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竖立起中国军人地风范。沉默了很久,谢晋元才轻声道:“大家……辛苦了!”没有人说话,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炽热的泪水,已经浸满了这些热血男儿的眼眶。没有亲身经历过孤军营的生活,没有感受过这种小心翼翼,让人憋得郁闷,憋得发疯,却不敢放声吼叫的环境,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谢晋元说的这五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与重量?!所有人都在轻轻吸着气,所有人都高高昂起了自己的头,在泪眼模糊中,紧紧盯着那面扬起了一片朗朗乾坤,飘起了一片青天白日的国旗,就在一片沉默一片肃穆中,集结到操场上的所有人,突然听到了一个绝对突兀声音:“把旗子撤下来!”谢晋元霍然转头,用命令的口气对他们提出这个要求的人,赫然是负责看守孤军营的白俄雇佣兵队长。这位在中国的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十年时间的白俄队长,操着生硬的中文道:“日本当局通过外交途径,抗议工部局放任你们在领土内升起国旗,我接到上峰指令,要你们立刻撤下国旗!”谢晋元的瞳孔在瞬间就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看着眼前这个态度强硬,更带着白俄军人特有蛮横气息的队长,在战场和情报对抗领域拥有丰富经验的谢晋元,已经敏锐的嗅到阴谋的味道。“进攻,这是一场日本情报机关发动的,有计划有目标的进攻!”谢晋元迅速在心里思考着,“白俄军队一般在八点查点军营人数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操场上,现在才早晨六点钟,白俄队长突然出现,这只能说明军营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计划,都在日本特务的监视之下。日本军方选择在这个时候通过正式外交途径向工部局施压,为了保持‘中立立场’。想通过谈判让工部局让步的可能已经被彻底封死。如果和他们硬顶,必然会让矛盾激化,很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可是如果我接受了工部局的命令,就等于在这场战斗中不战而逃。一支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凝聚力的军队,只怕不出一个月,就会彻底崩解。”撤,还是不撤?!谢晋元这一辈子走南闯北。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战争,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可是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样左右为难,甚至可以说根本无从选择的局面。在同时谢晋元必须承认,日本情报机关的这一手,在时间把握上当真是玩得妙到毫颠,等于是将一根钢针,直接卡到了他谢晋元的咽喉中间!谢晋元的目光落到了杨瑞符营长的脸上,杨瑞符深深皱着眉头,显然也想到了事情的关键。但是也和谢晋元一样左右为难。谢晋元的目光又落到了其他几位连长的脸上。看他们对着白俄队长怒目而视的样子,显然仅仅是因为升旗仪式被阻遏而怒愤,却还没有看穿此次事件背后隐藏的关键。当然更无法指望他们拿出什么合理的建议。就在这个时候,谢晋元听到了雷震的声音,“不撤!”谢晋元的心中猛然一轻,雷震说得对,国旗绝不能撤,但是他这个最高指挥官一旦断然拒绝,就等于是将孤军营和工部局彻底放到了对立的位置上,再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由雷震用最强硬的态度说出拒绝的话,让白俄队长知难而退,至少可以为他们赢得一段思考问题的时间。在找到解决突发事件的最好方法后,再由谢晋元出面来收拾残局。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也只有不是谢晋元部下的雷震,才能用这种喧宾夺主的态度,替谢晋元强行接下白俄队长的咄咄逼人。雷震走前几步,盯着白俄队长,沉声道:“你们在军营四角不是架了机关枪吗,想撤掉我们的国旗,可以。下令开枪吧!”白俄队长的呼吸一下粗重起来,他这一辈子还真没有见过像雷震这样,被人用机关枪指着,还敢如此嚣张的人物。他转头望着谢晋元,道:“谢团长,你怎么说?”谢晋元没有回答,他知道跟自己学习了九个月的雷震,既然已经有足够的智慧看穿日本情报机关的阴谋,又开口替他强行接下这位咄咄逼人的白俄队长,就一定有办法替他成功挡驾。“我不是军人,但和大家相处了这么久,总算也明白军旗对军人而言,所代表的含义。要大家在抗战纪念日,仅仅因为正在侵略我们国土的敌人威胁,就把一面刚刚升上去的国旗立刻降下来,无异于判国!”听雷震说到这里,谢晋元在心里暗叫了一声“漂亮”,雷震把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当真是给足了他拒绝的理由。雷震由于身世的原因,平时是不喜欢多说话,但这绝对不代表在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不会说话!雷震回头望着全场三百多名孤军营的官兵,提高了声音,道:“我只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乡下小子,没有资格更没有权力定大家的生死。但是我亲眼看着大家在四行仓库里和百倍于己的敌人拼死作战,甚至下定决心,把四行仓库当成自己的坟墓,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大家都是不怕死的真汉子,都是响当当的爷们,都是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