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很快开了,但是在打开之前,我还不知道二年级小学生黄瀛子对自己之后的人生计划全部都被打乱了。很多事情,不管你之前有什么期望,都可能在预想之外。这个道理,我是从那一刻开始学会的。那扇门就那样被打开了,是礼貌的速度,不会让人觉得怠慢,也不会太快伤到外面急迫的人。庄远额前的头发微微有些挡住漆黑的眼睛,客厅拉着窗帘,没开灯,黑色空间里的男孩子穿着浅色衬衫,更显得他皮肤白皙。他看见我,问:“黄瀛子,你从奶奶家回来了?”“你,你……”我舌头打结,“你怎么在这?”“这是我家,上个月和你家一起搬来的。”庄远轻声说,回头看看里间卧室的方向,似乎确定了不会吵醒里面正在睡觉的人,从玄关拿了钥匙,穿上运动鞋出来,“我听黄叔叔说你去奶奶家了,最近快回来了。”“你、你……这是你家?那,蒋翼呢?”“蒋翼?”庄远似乎也有一些疑惑,“蒋翼,应该在他自己家吧。”“黄瀛子你回来了?”楼下有咚咚咚上楼的声音,头发剪得奇短,晒成小麦色的男孩子跑上楼来,“黄叔就说你今天回来。庄远,踢球去不?”我站立在楼梯口,蒋翼和庄远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庄远!庄远说这是他家。”我迅速面向蒋翼,几乎是在告状。“就是他家啊。”蒋翼一脸“你莫名其妙”。“那你家在哪?”我有点发懵,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对面那栋楼。”“不是说住这栋么?”“变了呗。”晴天霹雳。“你!你骗人!”我指着蒋翼,一刹那间,愤怒、难过、失望同时涌上来。这其中有两种情绪几乎是从小被保护得那么好的黄瀛子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我一瞬间头脑大乱。“我怎么骗你了?”“你!你!你答应我要住在我家对面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你就答应答应了你就答应了!”傻孩子黄瀛子自认心照不宣,把随便一句话认定为既定事实,还不容辩驳,聪明孩子蒋翼满心冤枉又莫名其妙。“你!你说好我作业忘记拿的时候回家帮我取的!”蒋翼一脸你无理取闹,“那和我家住哪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什么关系?”“我!反正你就是骗子!”我吵架吵不赢,发作起来把望远镜扔向蒋翼,怒气冲冲跑下楼。“瀛子!”二叔的喊声被我抛在脑后,我跟跑了气的气球一样,一溜烟到楼下,横冲直撞在小花园里踢踢打打,还闹不清自己到底气什么,只是愤愤地想这种说话不算数的人我是再也不想见了!“坏人!臭蒋翼!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哎黄瀛子你怎么了?”一块小石子被我踢飞起来,顺着石子飞去的方向,穿着格子棉布裙子的钟念慈正站在对面问我。之后二十几年,钟念慈问我这句话的次数已经无法计算,每一次的语气都略有不同,担忧的,疑惑的,无奈的,好笑的……和明雨那样要一起玩耍嬉闹的小伙伴不一样,念慈是那种一有什么搞不定,和小花园遥遥呼应的是大广场,这是家属区里另外一个休闲娱乐的地方。不同的是,小花园是孩子们的天下,大广场则有很多锻炼设施,平时多是大人和长辈们来休闲娱乐。一座航天城建成,运作良好,随着职工来到这里聚齐的,除了子女,还有父母。钟念慈的奶奶从这一年开始来到航天城和他们三口人一起生活。穿过家属区最繁华的林荫道,大广场上远远能听见放着悠扬的萨克斯音乐。这时候广场落成不久,后台操控音响的是个年轻姑娘,品味新潮。等到我们六年级的时候,随着厂子越发繁华,老人也越来越多,后台操控的变成了退休的妇女干部,大广场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广场,发挥它最光荣的职责,为大妈们的提供广场舞场地。不过这是后话。1992年的秋天,工作日,硕大新建成的广场,运动设施闪闪发亮,尽头阴凉处,银发晶莹,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老人正微微低着头,手上穿针引线,藕荷色的绣片反出一片神话故事里才有的光。“哇真好看!”我跟着念慈在钟奶奶身边蹲下,问:“奶奶你做的是什么?”“给念慈做一个小兜子,装零食的。”奶奶笑着停下手,问:“是念慈的同学?”“奶奶,她是黄瀛子,楼下黄叔叔和覃阿姨家的小孩,去她奶奶家过暑假才回来哒。”同样也是小孩的念慈这样跟奶奶介绍我。然而粗枝大叶的黄瀛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小孩”,眼睛直直盯着绣片,“这绣的是小花。”奶奶告诉我:“这是莲,也叫水芙蓉,是最清淡雅致的。”“我没见过这个花呢。”“南方的水塘里常见的,念慈小时候和我回家乡的时候特别喜欢这个花。”奶奶笑问:“你喜欢什么?奶奶也给你绣一个。”“真的么?”我高兴得搓手,“我喜欢孙悟空,奶奶能给我绣个孙悟空么?”钟奶奶笑起来,“哪有给女孩子绣孙悟空的?”“我就喜欢孙悟空呀!”念慈跟奶奶介绍:“瀛子有一只超级大的猴子,可以抱着的!”我认真说:“它就是悟空。”我的超大个猴子玩偶是妈妈最好的闺密闫姨出差从上海坐了一整天的火车背回来的,是整个家属区的玩偶之最,在同学中特别有人气。奶奶被我们逗笑了,“那好吧,就给你绣一只小猴子。”“嗯嗯嗯!”我狂点头,想了想又卸下背包从里面翻找出一对护腕,递给钟奶奶:“奶奶,你能在这绣小猴子么,你看这里扯破了,还能缝上么?”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来,仔细看:“怎么撕得这样厉害,这要很大力气才能扯坏吧。”“蒋翼他爸爸从国外给他买的,关超刘鑫他们都要戴,就抢坏了。”我一一交代,也没想过奶奶知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怎么有针孔?这是有人试着缝过了?”“我缝的,暑假我缝了好几回……”我伸着手指头给钟奶奶指:“这里,还有这里,可是缝歪了,每一针的长短也不一样,我自己觉得不好看,我二叔说还行,可是让他戴他也不戴,我就又拆了,可是针眼就留下了,更不好看了。”钟奶奶被笨手笨脚又有点沮丧的小话痨逗笑了,又仔细看了看护腕,“开线的地方很容易缝上,不过这些针眼还是要遮挡一下,嗯,我给你绣个图案补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