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今日是贾政与宝玉归家的日子,现下家中日子艰难,黛玉只得租赁了一辆骡车去接他父子二人,宝玉见了黛玉有满腹的话要跟黛玉诉说,只因在贾政面前,不敢轻易造次,只得暂且忍耐着,只拿一双眼悄悄看着黛玉,黛玉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只得默默低头装作不见。
贾政经了这回抄家之事,心如熄灭了的死灰,不日便要领着家人回南,因此问身旁的黛玉:“林丫头,过几日你舅母身子好些,我们便要回南,不知你如何打算?”
宝玉心里一急,抢着说道:“妹妹在京里无依无靠,自然是跟着咱们的。”贾政叹了一口气,看着宝玉说道:“咱们家田地庄园被抄,又是待罪之身,日后过活都难,你妹妹好歹还有座宅子两件铺子,俭省着过日子倒比咱们强些,何苦跟着我们一路颠簸的往南跑。”
外头正在赶车的贵叔听了,说道:“老爷有所不知,为了四处给家里打点,林姑娘两间铺子早典当出去,如今只剩下一座宅子,现而今都挤在林姑娘那宅子上住着,又没个进项,到底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贾政一听黛玉把两间铺子都典当出去了,便对黛玉说道:“你也太老实了,这些产业原是留着你傍身的,现下为了我们花消出去,日后你可怎么安生?”
林黛玉轻声说道:“舅舅何需说这些话,我自小离了爹娘寄养在老太太身边,一饭一衣皆是府里所出,虽说我不过一介女流,却也知恩图报,况且这产业本是老太太置的,说来说去也是府里的东西,今日有我栖身之处,便不敢叫舅舅舅母无瓦遮头。”
贾政听后心中越发羞愧难当,府里挪用黛玉家产之事他并非不知,只是心中总想着待日后府里有了进项,便添补上,谁知这窟窿越扯越大,日后他死了,竟是再无脸面去见敏妹妹了。
贾政面带悲色,又心道林丫头姑苏那边族亲都死净了,在京里又无旁的亲戚,现下只有一座宅子也难以过活,于是便道:“过几日,你跟着我们回南,日后之事且再做打算罢。”
身旁宝玉听了贾政的话自是喜不自禁,一时载了众人的骡车回了黛玉的宅子后,门口守着一个姑娘,正是紫娟,见他们回来后,脸上一喜,连忙几步迎上前来,先行了一礼,红着眼圈儿说道:“守了一早上,可算是把老爷跟宝二爷盼回来了。”
宝玉见了她,先是一脸茫然,而后便认出是紫娟,他欣喜喊道:“竟是紫娟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你,你可好么?”紫娟应了一声,又悄悄擦了擦泪,说道:“我有甚么不好的。”说罢又勉强笑道:“我备了火盆,请老爷跟二爷先跨过去去霉运,屋里众人正等着说话呢。”
贾政兴致不高,倒是宝玉跨了火盆进去后,便四处打量这宅子,又道虽说跟往日荣府不能比,但胜在雅致清静。过了二门,便有一穿葛布短袄儿的妇人小跑着迎上前,说道:“老爷家来了?可接回了环儿没有?”
那妇人自然便是赵姨娘,又四处不见一同回来的有贾环,便问道:“怎的不见环儿回来,可是还在后头?”贾政听赵姨娘提到贾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声哼道:“休提这孽障!”
原来贾家小辈儿里有几个并未获罪,其中便有贾环等人,那贾环出了狱神庙不想着归家自省,反倒伙同一班同族的小儿们出京寻出路,到底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赵姨娘听了原委,顿时坐地大声嚎哭;“天杀的孽障,我生养了你一场,竟不如养个猫儿狗儿!”
这头赵姨娘一哭,便有同族旁的女人们围了过来,有安心看热闹的,有上前劝解的,那贾政见了抚袖而去。
贾政跟宝玉二人归家后,先洗涮一番,便往王夫人住的屋子里去了,此时黛玉倒没有一同跟,只打发着紫娟跟上前去伺侯。只说王夫人见了贾政跟宝玉父子俩人真真是悲喜交加,宝玉跪下给王夫人磕了一个头,便搂着王夫人呜呜哭个不住,王夫人垂泪说道:“我的儿,我死命撑着就是为见你一面,如今叫我立时死去我也甘心了。”
贾政一旁听了,又见王夫人一脸病容,不见几月不见便似那六十岁的老妪,他长叹一声说道:“太太休要胡言,家里虽说遭此大难,但好歹众人都平安无事,现只待你养好了身子,咱们扶了老太太的灵柩便回南边去。”王夫人流泪说道:“我的身子已不中用了,左右不过碍日子罢了,我如今只放不下老爷跟宝玉俩人。”
贾政心中悲戚不已,便是宝玉也伏在王夫人身边大哭不止,他道:“太太不许说这话,你到哪里去,我也跟着一同去。”王夫人满心酸楚,搂着跟宝玉一齐哭了起来。
一时,邢氏跟赵姨娘等人也往王夫人这屋里来了,贾赦获罪,不日便要发配那蛮荒之地,邢氏无依无靠正不知做何打算,唯今都等着贾政做主,然而贾政素来是个没主意的,因此只管立在一旁长吁短叹。那赵姨娘心里想着等贾环归来好有个傍身,只如今贾环也不知所踪,也只能满心的指望着贾政。
屋里众人正商议时,紫娟说道:“老爷过了年便要南下,我们姑娘自然也要跟着一道去的,到时这宅子怕是要变卖了做盘缠,各位太太奶奶们或有好去处的,也需早做打算才是呢。”众人一中大惊,如今她们都靠着这宅子容身,黛玉一去可住哪里呢?
其中秋桐便不满说道:“这林姑娘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来的钱置宅子?说不得还是二太太拿了公中的钱私自置下的,好想着替宝二爷攒家私呢!”
宝玉听秋桐编派黛玉顿时大怒,只他不惯与人争吵,因此只管气的满脸通红,紫娟便望着秋桐冷笑一声,说道:“是不是我家姑娘置的宅子我也不跟秋姨娘争论,横竖这宅子的写着姑娘的名字呢。”
秋桐被气个倒仰,又不敢将黛玉骂狠了,一个弄不好被赶了出去她只怕要露宿街头,邢氏嫌秋桐多嘴,暗地里瞪了她一眼,又拉着紫娟的手和颜悦色说道:“好紫娟,我们这一窝大小连个落脚处也没有,林姑娘变卖了宅子,可叫我们怎么办呢,我的意思是姑娘只管跟着二老爷南下,我守着这宅子,日后家人再上京也能有个归处。”
紫娟心中气极,却不肯耐着性子被邢氏敷衍,于是直接将黛玉的打算说出来,她道:“我们姑娘的意思,这宅子盘出去,所得的银子各房平分。”
众人一是一阵商议,只是即便分了银子,这屋的太太奶奶们都是不事生产的主,日后只出不进也不是长法儿,于是赵姨娘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只是不知太太肯不肯拉下脸!”
邢氏一旁望着赵姨娘说道:“都到今日这个境地了,还谈甚么脸面,你只说罢。”赵姨娘小心翼翼的看着躺在炕上的王夫人一眼,而后说道:“这回几家都遭了难,唯有薛家还好好儿的,那薛太太又是太太的亲妹妹,叫他们家借几万银子,先度了眼前这难关再说。”
正闭目养神的王夫人听了赵姨娘的主意,气的火冒三丈,若不是贾政在前,必要将她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此时只得强压着怒火说道:“你打的好划算,你们个个缩在屋里装死,倒要推着我这将死之人去受这屈辱?若是这主意,你们便打错了,我是宁肯死也不去的!”赵姨娘讪讪一笑,说道:“我倒愿意跑这趟腿,只可惜身份够不着。”邢氏跟着道:“二太太,不是我劝你,你好歹忍一忍,去薛府寻薛太太说上两句好话,借些银子来应了急再说,家里一屋子张嘴便要吃饭,再没有银子,咱们可要跟着喝西北风了。”
那贾政听了赵姨娘的主意,也是满心的巴望着王夫人能上薛府借些银子应急,然而王夫人一辈子争强好胜,最不愿意的便是叫妹妹瞧见自己今日落魄,向薛王氏示弱比要了她的命更难受,王夫人气的心口发疼,索性又闭上眼睛,不去理会众人,邢氏落了个没脸,顿时恼了,说道:“我原知道,你是侯门高府里出来的,做不得这伏低作小的事,只是好歹也为宝玉想想,可怜他自生下来养的凤凰蛋似的,何曾受过这缺衣少穿的苦,眼见人都要瘦一圈儿了,倒是我这做伯娘的看着心疼。”
王夫人仍是不为所动,邢氏眼里气的冒火,便带着怒色扭头出去了,一时,贾政亦背着手出了屋子,待屋里人都散了,王夫人这才睁开眼,望着呆坐在炕边的宝玉默默流泪,宝玉慌了,连忙举起袖子替她擦泪,说道:“太太,你不愿意去就别去,那房大太太的话,你快别放在心上,好好将养着身子是正经,明儿你好了,我们带着林姑娘回南边自过清静日子去。”
王夫人心中凄凉不已,又强自挣扎着坐起身来,宝玉劝道:“太太快歇下罢,这屋里凉飕飕的,仔细越发冻坏了身子。”
王夫人说道:“不碍事,刚才一屋人闹的我头疼,此时静下来,咱们娘儿俩也好安安静静的说会子话。”
宝玉见王夫人面色比先时红润,连精神也比刚见时强了些,因此便并未强求,只去寻了一件旧袄儿与她披上,宝玉不知此时正是王夫人回光返照之时,王夫人摩挲着他的头说道:“我的儿,我如今唯一放心不下之人便是你。”宝玉心中不祥预感,他勉强笑道:“太太舍不得我,便要养好身子伴着我,太太先时喜欢我读书,我便好生读书。”
王夫人苦涩一笑,贾家三代子孙不允出仕,便是读的再好又能如何呢,王夫人擦了擦泪,又说道:“儿啊,我不爱读书便不读,今后只做你喜欢的事便是,我寻空还去求老爷,要他不逼着你念书,过了年跟着你老子并林姑娘扶了老太太的灵回南,要好生孝顺你老子,虽说不读书了,也不许惹他生气。”宝玉听了,果然喜笑颜开,又搂着王夫人一番撒娇撒痴。
王夫人又道:“往日你跟林姑娘呆在一处,我心里不喜欢,再以后我也不说你了,随你跟林姑娘一处顽去,先时是我想不开,如今我冷眼瞧着,满屋的人就她一颗心扑在你身上呢,日后你们好好做伴,不可欺负她,我心里有满腹的话想对她说,只可惜我开不得这口,索性便不见她了。”
王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日话,终是累了,便合眼睡去了,宝玉一直守在王夫人榻前,当夜王夫人便去了,竟真真是至死不肯与林黛玉相见。王夫人一去,贾政越发显老了,他简单将王夫人发了丧,便等着明年开春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