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手指头被燃尽的香烟烫伤了。打起精神,有如神助般的余光一瞥,兰帕德又从某个缝隙中找到钢笔。拧开笔帽,亲身经历死亡的少将提笔在纸上唰唰书写起来。“8时35分,征服者号战列舰沉没了。这艘新锐战列舰在此前的战斗中仅仅左舷非要害部位中弹一发,一名水兵受伤,然而在巅峰决战的最后,一枚德国350毫米穿甲弹却让征服者号官兵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这款战列舰被我们的报纸定义为超无畏舰。超无畏舰,这是一个充满诱惑力和想象力的新词汇,不过早在多格尔沙洲海战,我们的超无畏舰徒有虚名的外表就已经暴露了。可笑所有人都装作不知道,毅然决然的在歧途上狂飙突进,直至征服者号战列舰被仅仅一枚350穿甲弹洞穿主炮塔,弹药库殉爆沉没。”“将军,宪兵司令部让我来通知您,军事法庭的审判将在三小时后,也就是14时45分举行,宪兵司令部将在14时派军车来接您……”门外传来卫兵叩击门扉的声音,兰帕德身体颤了颤,直到那揪心的脚步声走远方才恢复镇定。“老朋友,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咱们得抓点紧……”军港凄厉的警报声终于解除了,可愁人的小雨还在继续,阻挡不了的命运车轮还在继续。“其实大舰队想要抽身离开并不容易,因为德国人很贪婪,他们的要求很多。斯卡格拉克的黄金(二)赫尔戈兰湾,距离威廉港和杰德湾不过咫尺之遥,连续损管奋战了七个多小时的德意志号水兵甚至能够看见赫尔戈兰岛北岸褐红色的峭壁,不过,一切终究还是无法挽回。残阳执着的弥留在海天一线的地方,惨淡的光线将这片冷漠的大海镀上了一层血红色。舰艉、多拉、埃米尔炮塔已经浸泡在水下,舰艏甲板勉强还能露出水面,点点海浪翻涌,轻易爬上只剩下十厘米高的干舷,在甲板上横冲直撞。抓着喇叭锤子和铁销的水兵在前甲板列队集合,清点人数。一等兵弗兰茨塞尔迪特将降下来的海军旗折叠好,轻轻交还给了舰长科勒。拖拽的钢缆被塞德利茨号斩断了,最后一批撤离的德意志号水兵爬上救生艇,旋即带着满身的油污和血渍软倒在濡湿的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舰长卡尔科勒迟迟不肯离开他的军舰,军人从不屈服的双膝一软,跪倒在被海浪侵蚀过的甲板上,俯身轻吻即将沉没的新伙计。第一侦察舰队鸣响了汽笛,惊吓了不少觅食和归巢的海鸟。汽笛声传开了,大洋舰队也加入进来,送别逝去的钢铁英雄。科勒舰长终于直起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摩挲了舰身很久才跳上摇摇晃晃的救生艇。驱逐舰开过来了,庄严肃穆的氛围下,三条白皙的水线撞上德意志号。奄奄一息的德意志号舰身剧烈震颤,17时51分,德意志号战巡沉没。绵长的汽笛声终于散去了,吕佐夫号水兵依然簇拥在甲板上,铭记大洋舰队历史上最悲壮的瞬间。“日德兰海战,‘德国舰队攻击了它的牢狱看守,但是仍然被关在牢中’。”王海蒂并没有出去,他将自己关在司令官室里,任由压抑许久的情绪喷薄而出。冰凉的水杯搁在桌子上,盒子里的止疼药散落一地,王海蒂浑然不觉,他咧开嘴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似乎太久没有如此放纵的笑过了,宅男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动作,他笑得毛骨悚然,笑得撕心裂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和皇帝威廉掰手腕,击沉大英帝国五艘战巡,成为帝国海军不可取代的大人物,呵,这是怎样的一种成就!”宅男已经笑得精疲力竭,疲倦感和嗜睡的意思却如潮水般涌过来,发虚的脚终于支撑不住,软软的跪倒在地板上。笑声难以为继,撇过头,王海蒂的脸上已然挂着两行清泪。“是的,我改变了历史,我让德意志获得一丝成功的可能!可是,可是我不想要这些,我想要回家呀!”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在小小的舱室内回荡,王海蒂听着一轮又一轮的回声,就这么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像是一个悠远绵长的梦,梦里有童年的歌谣,水手的故事、军舰的熄灯号和轰隆的海岸炮声;梦里有宁静的波罗的海、漫山遍野的矢车菊和葱郁的松柏;梦里有白色的尼古拉大教堂,喧闹的蒸汽机车和穿梭的城市电车;梦里有性格倔强从不服输的老海军父亲,身体不好的母亲;梦里有老橡树下女孩蜜甜的吻,还有下等区的棚户屋里怎么也摆脱不去的贫穷。“好熟悉的梦境!”熟悉的一幕让王海蒂惊慌和迟疑了。他并非忘却了木棚屋外女孩并不响亮的耳光,他并非忘却了寒冬新婚之夜前的痛哭流涕,他并非忘却了日德兰海岸线的血与火。如墨的黑暗下,王海蒂感觉自己被套上了重重枷锁,站在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口。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天空放亮了。这里是基尔峡湾的防波堤,一位白发苍苍的画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写生。锋利的线条,曲折的结构,凌乱的条块,血红的水彩,唯美的波罗的海在画者的世界里居然变成了不可理喻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