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舌头,嘴里也溢出血来,挣扎着和母亲角力,渐渐地也彻底崩溃,只能用尽最后的意识握住母亲的手腕,声音弱下来,轻得好像一说出口就要碎掉:“母亲,我已经替你报仇了,求你放过我罢。”……放过我罢,不要再对我强加爱恨,不要再对江明悟抱有期望,不要再用伤害自己来伤害我,不要再来梦里找我,不要恨我,也不要爱我。他无力的躺倒,看着这幼年看过无数遍的四角的天空,脑子里走马观灯似的闪过幼年的一幕幕——母亲字句殷切的话语,打骂他时狰狞的表情,窒息般的拥抱和眼泪,一遍遍诉说的苦难,喂到他嘴里鲜血淋漓的血肉……他被硬生生地摁在犬牙交错的爱恨里,切开皮肤,直入筋骨。她说,阿雪,你是我的一切了。可是她又说,江遗雪,你怎么不去死。她说,阿雪,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母亲永远爱你。可是她又说,江遗雪,你就是个废物,所有人都不要你。那些不彻底的爱和不彻底的恨,都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沤成了深入骨髓的苦痛,让他每次一想起都伤得鲜血淋漓,痛的苦不堪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这几日殷上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江遗雪已经昏睡四天了,期间醒来过一次,但也只是懵懵的,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又闭上了眼睛,叫了医官来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被魇着了,也只能靠他自己醒过来。殷上怕他出什么事,把处理公文的地方挪到了卧房,每次见他有动静便想试着叫醒他,可是次次都以失败告终。“湛卢真的事情就这样吧,他既与索千镜谈好了,就按他们自己说的办,那个径苏的季连墨,必要时也引荐给湛卢真,毕竟他们的敌人都是令兹,至于溪狄那边……”“砰!”里间似什么摔下床的动静打断了殷上嘱事的声音,她顿了顿,忙放下文书,快步朝里间走去,刚一绕过屏风,便见江遗雪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弓着身子不住地发抖。她忙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揽到怀里,轻晃着叫他:“阿雪!江遗雪!醒醒!”好几息,怀中的人才艰难地动了动,睁眼的瞬间一滴泪便顺着眼尾滑了出来。殷上对上他有些茫然的眼神,勉强松了口气,抱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重新将他妥帖地塞回被子里。“这……这是梦吗?”江遗雪刚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张了张口,伸手握住自己的脖颈。原本在外等待的晋呈颐倒了杯水进来,递给江遗雪。“不是梦,”江遗雪伸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晋呈颐也在这,不是梦,我应该只会梦见殷上的。”殷上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状态,对晋呈颐道:“你先去书房吧,我等会儿就来。”晋呈颐点点头,脚步轻轻地离去了。江遗雪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似乎有些不敢抬头,殷上皱了皱眉头,尽量轻声问:“阿雪,你怎么了?”江遗雪睫羽微颤,说:“我醒了。”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说:“你还好么?要么我为你叫医官来?”江遗雪摇摇头,说:“没事,我很好的。”看起来不像。还是得叫医官。想定后,殷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正准备起身离去,江遗雪却极为惊恐地摔了杯子,一下子扑上来抓住她的手。殷上吓了一跳,却见他像柔软的藤蔓一样迅速缠上来,直到整个人都贴进她的怀里,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殷上,你要去哪啊。”殷上看着他苍白的神色,指尖捏紧,说:“我去给你叫医官。”听闻她不是要丢弃他,江遗雪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像面具一样的笑容,说:“我很好的,不用叫医官。”“不,你看起来不太好。”殷上否认,想要把他从身上扯下来,说:“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可谁料这极为普通的嘱咐却好似扯断了他紧绷的神经,江遗雪发疯似的抱紧她,声音也极为惶急地喊道:“不、不要走!不要不要!不要松开我!求求你殷上,抱紧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他急促的呼吸,脸色惨白,像一个被母亲丢在陌生人群中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只能站在原地无力的哭求。殷上忙依言抱紧他,说:“到底怎么了?阿雪,你清醒一点。”“好,好,”他想让自己听话一点,这样就不会被丢掉,所以在短时间内就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手紧紧地抱住殷上的腰,一字一句地说:“我清醒,我听话,殷上,不要叫医官好不好,我只想要你,你陪陪我,我就能好。”殷上默然看了他半晌,伸手把他抱起来向床榻走去。直到两个人被同一床被子紧紧包裹在一起,江遗雪才渐渐平静下来,安稳地依着她,从她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地汲取安全感。过了好久,江遗雪才轻声说:“殷上,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了。”殷上不明所以,问:“谁?”“我母亲,”江遗雪慢慢地说:“她放过我了,她终于放过我了。”他母亲?他母亲不是一向对他很好么?殷上有些疑惑,听他继续说:“她不会再来我梦里让我回东沛了,我跟她说东沛已经没了,我还说我把江明悟杀了,她差点就疯了,像小时候冲上来想要杀了我,我本来不想挣扎的,可是我想到了你还在等我……你又救了我一次,殷上,真好,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以后就能好好陪着你,我不会再做噩梦了,江明悟终于死了,她也终于死了……全都结束了。”从母亲死的那天起,她的灵魂就附着在了自己身上,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命运扼在自己脖颈上的大手松了一些。过了好久,殷上才勉强从他的颠三倒四的话语里拼凑出来他幼年生活的真相,一时间沉默下来。她早就应该猜到的。一个被迫生子,求死不能,却又无人接济看顾被锁在深宫的女人,怎么可能能正常地把孩子养大。她可能早就疯了,连带着把自己的一切苦难都倾斜给了江遗雪。殷上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江遗雪看见江明悟如此惨烈的死状却丝毫不害怕了。因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或许早就死过无数回了。作者有话说:久等了![1]唐李贺《苦昼短》最近看到一些评论,不管是上一本还是这一本,因为写得人设和设定都很冷门,所以我真的没想到能有今天这个数据,但是雷点我已经尽力在文案中标出来了,如果大家不喜欢,可以直接点叉,晋江的其他的好文真的有很多。现实压力已经很大了,咱们在精神世界里放过自己一下,我写的文能满足部分人就够了。最后对每天等更的读者说声抱歉,最近太忙了所以更新的时间真的没法确定,尽量日更!谢谢大家。疏疏一树五更寒(2)◎郁结消散爱恨嗔痴◎江遗雪的状态并不好,醒来后情绪起伏又太大,只抱着她哭了一会儿又渐渐昏睡了过去,殷上揽着他轻轻摇晃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抽开手,掀被起身,又转身为他掖了掖被子。做好这一切,她才走到门口,让侍从将医官叫了上来。府医听到世子传唤,很快就到了,拎着药箱脚步轻轻地走进来,屋内门窗紧闭,燃着安神香,绕过八折的花鸟屏风,便见殿下正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眸光沉沉,而床上的帷幔则紧紧拉着,只从里面伸出一只伶仃的细腕,肌肤瓷白,透着青筋,瘦到那轻软的细帐层叠的折于其上,好似都是它不可承受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