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ldo;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rdo;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ldo;妈妈,可不可以?&rdo;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ldo;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rdo;安安点头。
&ldo;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rdo;&ldo;知道。&rdo;声音脆脆的,&ldo;他有糖我也不去。&rdo;&ldo;如果,&rdo;妈妈说,&ldo;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rdo;小男孩摇头:&ldo;也不去。&rdo;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ldo;好,你们去吧!&rdo;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ldo;嘎嘎&rdo;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ldo;妈妈,&rdo;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ldo;我想去幼稚园。&rdo;妈妈扑哧笑了,&ldo;你已经毕业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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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rdo;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ldo;毕业&rdo;!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廿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ldo;我的朋友呢?&rdo;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ldo;我的朋友呢?&rdo;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ldo;你的朋友,安安,&rdo;妈妈把门掩上,&ldo;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rdo;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ldo;他们‐‐不会再来了吗?&rdo;&ldo;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rdo;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ldo;妈妈,我们走吧!&rdo;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ldo;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rdo;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ldo;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rdo;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
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ldo;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rdo;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ldo;‐‐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rdo;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ldo;汪汪汪&rdo;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ldo;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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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ldo;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rdo;&ldo;我想我也不相信‐‐&rdo;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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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ldo;好臭。&rdo;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那鲁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到山庙,山门关了,他用拳头打门,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样。敲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看见门边一个金刚,大骂:&ldo;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开门??&rdo;跳上去就拆,把金刚的手折断了,拿那断手去打金刚的腿,打得扑扑扑,泥工和颜色都掉下来了??安安圆睁着眼睛,听得入神。妈妈在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等到安安听见鲁智深将两个泼皮一脚踢到粪坑里头时,他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