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没留神儿也这般说了出来。碧儿却脸色一肃,嗔道:“甚么才子佳人?休要胡说!再教我听见,非要打你嘴不可!姐儿让你认字,是为着你今后的好处,有几本书在肚子里,总归有几分见识。却不是教你做那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是何人?我又是何人?今后万不可再提这浑话!”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莺莺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她自知失言,说了这等轻狂话,越发哭得不能自已。碧儿心又软几分,片刻后,又将她揽进怀里,擦干她的泪。“姐姐,我错了,你别气我。”她睁大眼睛看向碧儿,脸上满上泪痕。这个小丫头出身苦,伶俐懂事,向来骨子里藏着几分谨慎小心,平日里从不肯多说一句话,行错一步路。今日,她难得漏了嘴,皆因极信任碧儿罢了。碧儿又何尝不知道缘由,可正因这份信任,她才更要严厉相待。“莺莺。”碧儿唤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拿你当亲妹妹一般看待。现下我同你说这番话,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你一向聪明,读书习字也快,想必已将好些书都啃进肚子里了。自古有才情的人,皆有几分坚守本心的傲气,只认自个儿心中的道理。”碧儿目光转向后头一排书架,“众人皆以为我不过会算几个数,略认几字,这府中没几个人知道,我曾将书房里这一架子的书都看了遍。故而,为使你心服,我也将这本钱拿出来,同你说这个理,你认不认?”莺莺何曾想到,碧儿寥寥数语,便将她心底那股子隐秘的优越点了出来,哪有不服的,连连道:“姐姐尽管说!”碧儿背过身去,看向窗外的柳树,春风拂面来,一并将她的思绪带回旧年往事。“我同你这么大时,自认读了几本书,也曾心高气傲,觉着自个儿堪配天上明月。”碧儿目光悠远,语气却淡淡的,“后来才想明白,我能得好教养,有读书的本事,皆因主子善心恩赐。可笑我却将它视作立身的根基,妄想不可说的事。这合该是我的错处。”莺莺垂眸,讷讷不语。“你心底不服气。”碧儿了然一笑,“你听了四姑娘挂在嘴边的’生而平等‘,你见她行事坦荡,从不将你视作下人,故而你也认了这个理儿。可你须得知道,天下之大,并非只有曲府这一隅。这世上如她们这般的人,少之又少。你只是恰好遇着一个好的主人家,养出了几分心气。离了她们的尊重,你便甚么也不是。”“因她心中有明珠,你便是明珠。可是,在旁人眼里,我们不过是一丛杂草,连姓名也不配有。以杂草之身,肖想比肩日月,太荒唐啊。”碧儿拉过莺莺的手,轻声道,“我说这番话,不是妄自菲薄,只为教你警醒,莫将荣宠当作傍身的筹码。”这话说得鞭辟入里,莺莺听了进去,那起子将将燃起的气焰,如被一捧清凉的水雾按灭了下去,从此越发沉稳,再不肯张扬。诸事交代完毕,碧儿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行至半道,却正巧遇上熟人。二人相遇,俱是一愣。迎面走来的是红菱,现下她正拎着大包小裹,身旁有婆子催促,“发愣甚么?!还不快些走,晚赶你一刻,都脏了我们的地!”原来是她伙同清兰的丫鬟梨香偷账册一事,东窗事发,现下正要被赶出府去。“妈妈,红菱与我是老相识,能否宽限片刻,让我同她叙叙话?”见说话的是如今的大红人碧儿,婆子哪里敢驳,“既是姑娘你开口,少不得要依你的。只是别太久了,外头有车等呢。”“自然,多谢妈妈。”屏退了婆子,长廊下只剩二人相视而立。沉默良久,红菱扯出一丝冷笑,道:“如今是来看我的戏?还是来劝诫我回头认错?都不必了,收起你的假惺惺罢!”碧儿不说话,只看着她,眼底平静无波。红菱却从她无言的沉默里读出怜悯。怜悯?她这一生,微贱如泥,却最不稀罕旁人的怜悯!一时间,内心的情绪喷涌而出,红菱的声音近乎尖利到嘶哑,“你做甚么这样看我?你以为我瞧得起你吗!你在装甚么清净无为?不过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我自负才貌不输于人,偏生是条奴才命,我想往上爬又有甚么错?我既有这心,便敢坦荡地认!可你呢?”红菱微眯着眼,语气嘲讽,“你敢说你对少爷的心清白?我真看不起你!”碧儿没有半分恼怒,只看向她光秃秃地手腕,见上头横亘着一道显眼的疤痕,问道:“我与你的镯子呢?怎的不用它遮?”红菱看向自己的手臂,那道显眼又丑陋的疤痕好似在诉说着尘封的旧事,她不由得恨恨别开脸,硬声道:“很不与你相干!”那道伤疤,是红菱为她出头,与刘妈妈撕打时留下的。后来,她便送了一只镯子,为红菱遮挡这道疤。“是不与我相干,你要作死也好,犯浑也罢,我何必拦你?”碧儿眉头微皱,良久才道,“只是,我念着几分当初的情谊,才来多一句嘴。我们当初都是托阮夫人的福才得已进府,甚至能读书习字,与小姐们养得都差不离,她教我们知书达理,爱重自身。你现下为着一己之私,竟帮着太太对付她的女儿?夫人九泉之下,岂不寒心?”此话一出,红菱如遭雷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何尝不内疚?”红菱喃喃道,“我每个日夜都受煎熬!可我有甚么法子?”“你告诉我,我有甚么法子?我只是想过上好日子,不想当奴才,竟是这样难吗?”伪装出的凛然气势,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绝望,强撑着骨气,红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都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这贼老天凭什么要我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除了当上姨娘,我想不出旁的法子逆天改命!”逆天改命。一个女子只是想挣脱做奴才的命,却是要逆天而行。碧儿目光暗沉,突然想到四姑娘童言稚语的一番话,她说,人人生而平等。初初听来,简直石破天惊,大逆不道!可现下,她听着红菱凄惨的哭声,心下却在想,这要是有那样一个世道,该多好啊。碧儿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所幸,她遇到了好主子,肯为她们这群苦命人,在小小的府里,开辟出这样的桃花源来。“无需逆天改命了。”碧儿淡淡道。红菱止住哭声,看向她。碧儿自腰间取出一个令牌,递过去,“念你往日在阮夫人膝下侍奉过,大姑娘曾吩咐我,再给你一条道去走,端看你自个儿如何选。一则,便是现下出府去,给足你盘缠,自去老家过活,尚能平安过一世。”红菱目光一顿,追问道:“第二种呢?”“姑娘果然没猜错,你绝不是个甘于平庸的。”碧儿一笑,“第二种,便是你白身出府,跟着李管事去做一桩买卖。这买卖需要你改名换姓,抛头露面去经营。以你女子之身,其间或有无数坎坷等着你,姑娘为避嫌,前期不会助你一分力。若你熬过这段时日,站稳了脚跟,你所求的名利富贵唾手可得。你可愿意?”红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我选第二种。”她几乎没有多犹豫,顷刻间,眼底便闪过决绝的光芒,“与其做一世的庸人,不如拼上这条贱命,去搏个未来。”碧儿像是早有预料,并不诧异,只递上了那块玛瑙玉牌,上书“北地盐道”。红菱摩挲着这块玉牌精细雕琢的纹路,凝神看了许久,才珍重地将它放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