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他眼底的希冀如有实质。向来沉稳的少年郎君,不曾察觉自己的语气多么雀跃,“清懿表妹!”话一出口,程奕便觉有失分寸,又歉意一笑,缓和语气道:“是我唐突了,还请表妹勿怪。”清懿福了福身,淡淡道:“表哥不必多礼,倘或无要紧事,还请原谅我先告辞了。”“欸!”听这话,程奕下意识有些着急,忙道:“有事!还请表妹留步。”“上回见表妹,还是我家老祖宗寿宴时。先头儿你在我家遇着诸多不好的事,可气我知道的晚,平白教你们吃了亏。”程奕道,“我自觉有负于思行表兄的嘱托,实在难安。故而今日得知表妹要来,便想着要补偿你才好。”清懿略微想了想,才记起他是指项连青那件事。过了太久,她都快忘了,难为程奕还记得。“多谢表哥好意,那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又是一贯轻描淡写拒人于千里之外。直教程奕递出东西的手,僵在原地。他动了动唇,眼底有些暗淡,“表妹,你不必……这般防着我。只是一本书罢了,便是看在兄妹的情分上,收了也不为过。”他一向也是个受人追捧的公子,却不知为何,在自家表妹面前,总是这般被嫌弃。清懿难得定定看了他一眼,那副失意的模样落在她眼底,却不能让她有半分心软。良久,那个递至半空的包裹,仍然没有被接过。婆子有眼力见地退下,此刻只剩他二人。湖边微风翩然而至,吹起少女的发丝,衣角上的淡紫色蝴蝶振翅欲飞,绣着金丝银线的裙摆在阳光下折射出冷清的光芒。只听少女淡如烟雨的嗓音响起,“程奕表兄,无论它是书,是金,是玉,是块木头,我都不能接。”程奕倏然抬眸:“为何?”清懿的眼神一贯的淡漠,“因为我不曾钟情于你。”她说得毫不犹豫,对方却冷凝了良久。好像有一丝叹息,被清风裹挟着飞远,几不可闻。“我早便知道。”程奕眼底的微光熄灭了一瞬,嗓音有些沙哑,“不过是……有一丝可笑的执念罢了。”执念?看着眼前的少年,清懿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透过他笨拙而青涩的样子,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很久远时期的自己。有情者无畏,执着为一念。他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湖中连绵盛开的荷花,水面波纹荡漾,如一颗心的不安宁。“起初是众人的玩笑,说我有个娃娃亲,是舅舅家的表妹。”那时还是不通风月的年纪,他看着那个玉雪可爱的妹妹,十分羡慕思行表兄。心想,自个儿若有个这样的妹妹该多好。“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曾记起这件事。我同旁的公子们那样,读着圣贤书,一心考功名,心里只装着平步青云的志向。”“我知晓,世家子弟的人生一向循规蹈矩。那些从前的戏言,当不得真。我会有一个出身高门的妻子,会有听话懂事的姬妾,会有儿女,如此安稳过一世。”“那时我想,满京城谁不是这样过的呢?是娃娃亲也罢,不是也好,总归是陌生的枕边人。所谓情爱,不过是书里哄骗痴男怨女的桥段。世上哪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清懿默然片刻,顺着话头,她忽然想起前世的程奕,就如他此刻所说的那样,娶了高门妻,撑起门户,有儿女,过着世家子弟一眼望到头的富贵日子。“我以为我这一生也便是个这样的人了,偏又遇见你。”夹道上的偶遇,他故作老成有礼的那一面,并非初见。二月十三,雪后初晴,有晨雾淡淡,笼罩湖心亭。人群中,众女如百花争妍。彼时,程奕正领着贵客途径。明明只是遥遥的一眼,他已无法探究,侧旁有红梅颜色正艳,有月季妖娆可爱,为何偏要将目光落在一朵淡然如霜的兰身上。直到那行贵女走远,身旁的贵客提醒,他才回神。有微冷的风吹拂,好似带来一朵兰的香气。没来由的,他举起手按上心脏的位置,里头咚咚作响,将少年人的心思暴露无遗。“从那时起,我心里便有你了。”不经意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出,程奕有一瞬的失措,他狠狠闭上眼睛,像是怕见到对方眼底的厌恶,他苦笑道,“对不起,我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得你怜惜。”他似心有千千结,却难开口言明。张了张口,嗓音有些低沉,“娃娃亲,表哥的嘱托,母亲的首肯,如命中注定似的相遇……我不曾信鬼神,可在这一刻,我却以为老天爷都在帮我。”“我一向是个不讨喜的人,从幼时读书,年长时侍奉父母,我从不知如何寻巧。对我而言,我只能学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是,我总在想,倘或我再用心一些,会不会有一日,你能接纳我的心意?”良久,他轻轻一笑。话到这里,只剩无言的留白。结果摆在眼前。我本将心照明月。明月皎洁而无情,从不为一颗情深的心而停留。“程奕。”她忽然唤道。清懿好像懒得再伪装不谙世事的模样。于是,这一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反倒被少女压倒了气势。她想告诉他,他所认为的命中注定,无非是各人的筹谋博弈。刻意被安排的湖心亭初遇,夹道相逢,甚至于现下的碰面。少年天真的以为是命运的安排。殊不知,这只是他母亲玩弄人心,达成目的的手段。这是曲雁华的攻心计,不惜付出儿子的真心,以换她的真心。可惜,入了戏的只有程奕。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看着程奕赤红的眼,清懿到底没开口。暖风不知愁,尚在围绕着二人飘舞。她看着程奕,目光微闪。她也曾有执着一念的时刻。少年人的真心,从不是错的。“情之初时,只觉至痛至深。于是便有山盟海誓,刻骨允诺。可是,世事易变,当下的钟情是真,日后的情淡也是真。哪有甚么巫山非云?不过是得到又失去的悔恨之言。”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漠得像在叙述一段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在她眸光微敛的某一刻,程奕好似窥见了她心底的一隅。“与其执着衡量自己付出的情深几两,我倒更希望你能去理解你将来的所爱之人。”她淡淡道,“女子活在这世上,太艰难。冷言冰语是刀,明目张胆的喜欢也是刀。”“往后,你若再遇着倾心的女子,别再像今日这样,不顾一切地捧出一颗心来。”“因为,她除了你的一颗心,还要名誉,要清白,要活路,要失去你之后还能另择旁人的可能。”程奕愣住,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不计后果的喜欢,会是负担。枉费他自诩君子,却从未站在女子的角度考虑过,一时间,羞愧近乎要淹没他。“多谢表妹指点,往后……”程奕低着头,“往后我自知不会再有钟情之人,只是既然表妹这般认定,我便假托有这么一个人。总之,我必定为她考虑周到,不教她陷入为难境地。”“倒是表妹你,因着我从前的鲁莽,想必受了不少委屈。”他眼底闪过坚定,顿了顿才道,“你放心,我回去便同母亲说,必教她日后再不会提结亲的事。”清懿轻勾唇角,却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歹竹出好笋。藏污纳垢的平国公府,竟生出一个真正的君子。“书给我罢。”程奕犹自沉浸在愧色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甚么?”“我说,把你送的书给我。”清懿淡笑,“既然是兄妹,收兄长一本书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