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这桩难事,妇人们哪有不情愿的,纷纷嚷道一刻也等不得,今日就要去做活!崔妈妈笑眯眯道:“诸位莫着急,一切听主家的安排才是。来织锦堂做活,还会给你们发统一的衣裳,签统一的契,明儿一早来就是了。”胖大婶连连道:“那就听妈妈的!”一时间,众人热络的情绪都展现在脸上。—因为纺织院事忙,趁着回府的空当,碧儿将此事禀告,清懿虽早有猜想,却也没料到进展会这样快。“听到这个信儿,我原先也同姑娘是一个反应。”碧儿道,“这些妇人到底也算是天子脚下生活的城里人,按理说日子也不算差,如今竟然也上赶着来咱们织锦堂。”清懿略想了一会儿,才笑道:“全天下哪里的女人不都一样么,活在父亲丈夫儿子的荫蔽下太久了,谁都想过一回自己的人生。”二人就着纺织院的事儿闲聊了片刻。用过晚饭,碧儿预备告辞回织锦堂。因为这段时日那头的事务繁多,碧儿已经许久不曾在府中住了。这回,清懿特地送她出门。一路上,二人并肩前行,碧儿又问了几句商道的事,也不知怎的,话题又回到了纺织院。她问道:“姑娘既然料到有如今的局面,可能推断后头有甚么麻烦,我好早做应对。”清懿莞尔道:“我又不是神算子,哪里能事事都晓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你只管放心施为。”“再有。”她顿了顿,又道,“我让你弃了商道去管纺织院,并不是冷落你。我只是觉着,以你的柔软的心思,想必更能体贴那群受过苦难的女子,也更能替她们着想。”碧儿忙道:“姑娘,我从未这样想过。”“我晓得。”清懿笑道:“女子的力量虽然微小,可是,倘或能拧成一股绳,也未必不能撼动参天大树。”碧儿读懂她眼底的情绪,心里温暖一片,“所以,这就是姑娘建造纺织院的用意。”清懿淡淡一笑,只说道:“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回去罢,路上小心,多带几个家丁。”碧儿挥挥手,笑道:“姑娘也快回去罢。”二人在中庭分别,碧儿领着一众小厮往角门出去,早有软轿停在廊下等候。夜色掩映下,四周有些昏暗,碧儿劳累一日,顾不得看清甚么,便掀帘入了轿。青皮小轿一晃一晃走出去很远,平日里借机插科打诨的李贵,不知为何格外安静。晚间的微风透过车帘轻轻送来一阵清凉,其间却夹杂着一道熟悉的白檀香味。闭目沉思的碧儿突兀地睁开眼,怔愣了许久。四四方方的小软轿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缓缓伸手,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后看去。有人跟随着轿子前行,深蓝的衣摆被微风吹得轻轻扬起,白檀香味就是从那处而来。他沐浴在溶溶月色下,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走着。“少爷。”突兀而剧烈的心跳声中,碧儿知道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听见自己讷讷喊道。“跟着我时机灵,怎么跟着懿儿一块儿就这样不谨慎?”轿子没有停下,曲思行也继续从容地跟着走。“我回府时正好瞧见你,但是你们贵人事忙,想来没空见我,我只好等在你走的路上。谁知你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在你跟前也看不着我。”碧儿脸色不大自然,低声道:“等我做甚么?少爷才是贵人事忙,平日里也瞧不见人影,何必拿话讥我?”曲思行眼底隐隐笑意,他挑眉道:“到底是哪个投奔了新主就忘了旧主?”二人一个在轿里坐着,一个在边上跟着,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你来我往片刻,又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碧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莺儿伺候得周到吗?可有时时提醒你到了时辰要休息?”曲思行愣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莺儿是谁,想了片刻才道:“哦,那个小丫头啊。还行吧,话少不烦人。”碧儿:“……?”这是哪门子的形容。碧儿没话可说,发问的又成了曲思行。“你呢?”他问,“在懿儿那辛苦吗?”碧儿这下答得极快,“不辛苦,甘之如饴。”“唔。”曲思行露出一个笑,淡淡道,“看出来了,比跟着我要快活得多。”夜色朦胧,碧儿看不清曲思行脸上的神情,可她又没来由地觉得他目光很柔和,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情绪。胸腔的那颗心脏好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碧儿死死攥住衣袖,良久,才忍住莫名的冲动。“少爷别送了,时候不早了,该回了。”借着夜色掩映,碧儿悄悄抬眸看他。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承袭了曲家一贯的好相貌。眉宇间的意气风发与眼底的澄澈,一如许久许久前的他。这是碧儿一贯偷看他的角度,是恰到好处隐藏自己的心意,又能满足自己小小私心的角度。他写字时,念书时,画画时。她总会这样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即便他偶尔抬头望过来,她也能迅速躲开目光,避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发现。原本以为,当下的这一眼,与以往的许多次没甚么不同。可是,碧儿的目光却正好撞进他的瞳孔里。一瞬间,碧儿想要挪开视线,却被他眼底的专注攫住了心神。“你确然变了很多。”曲思行道,“原先我虽晓得你聪明,却从不知道你心中有超出聪明二字的智慧。”“你问我为何等你,其实我自个儿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我写完公文看见你写在茶瓶上的签子,就突然想见你。”“那个叫莺儿的丫头,被你教导得很好。你能做的,她都做到了。可你问我她伺候得好不好,我却答不上来,因为我没注意过她。”曲思行脸上浮现几分懊恼,他摸了摸鼻子,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好像有些怪,我也不知道哪里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你别在意。”碧儿垂着头,许久没说话。曲思行看不清她的神情,等了半天没见她答话,便觉得兴许是他说的话的确很怪,教人没法接。他也不在意,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上前道:“喏,这是我前个儿得来的丸药,专治头疼伤神,我瞧你这些时日操劳太甚,想来也是用得上的。有一味我给了懿儿,这一味给你。”碧儿接过锦囊,突然抬头,问道:“送与姑娘的东西我也有份,姑娘是少爷的嫡亲妹妹,我又是少爷的谁?”曲思行皱眉道:“你这都问的甚么?”碧儿道:“你只管答我。”曲思行看了她许久,像是琢磨不透女人心思的愣头青,实在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直白道:“你自小跟着我,不也是如我嫡亲妹妹一样?”碧儿眼底燃起的微光骤然黯淡,良久,才轻声道:“我何德何能,做少爷的妹妹?”曲思行不明白她眼底的难过,正如他看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要来这里一躺。他的心也好像被一只手紧攥着,可又不能用言语表达那种情绪,他只能干巴巴道:“你看起来有点伤心,是我说错甚么了吗?”碧儿收敛好神色,笑道:“是我累了,没甚么。”曲思行从不怀疑她说的任何话,可是这一刻,她撒的谎却被他看穿。他没来得及说甚么,碧儿就已经放下了帘子。“少爷请回罢,时候不早了,我也要走了。”话也说完,药也送完,曲思行没有理由留下,只好点头道:“好。”目送着轿子渐行渐远,没来由的,曲思行觉得自己方才的那声“好”,是言不由衷。他还想说甚么,他还想留住那个姑娘。可他究竟要说甚么呢?他心底呼之欲出的那股冲动,又是甚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