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知道,这会子清懿正忙于公务,实在没功夫料理内宅琐事,好在手底下有机灵的人替她周全。此番来的正是荣升一等女使的碧儿,清懿跟前儿的红人。见她来,陈氏没甚么好脸色。碧儿却不恼,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老爷现下已将管家权交与大姑娘,姑娘规矩严,太太身为长辈,更应当以身作则,原先阮夫人的陪嫁还有不少在太太房内呢,是您自个儿拿出来,还是我们搜?”陈氏这才看到院子外站了黑压压一群的小厮并健壮的仆妇。掌家这些年,陈氏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间气得身子发抖,指着碧儿鼻子骂道:“好你个下作娼妇,不看看我是谁,胆敢使人搜我房不成!”碧儿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主子是谁,敢不敢搜您房子的道理您最该明白,还是您打发张嬷嬷来教我们姑娘的,正是那句,谁管着钱袋子,谁说话硬气。如今硬气的那个可不是您了。”说罢,也不等陈氏回应,碧儿朝身后招了招手,众人乌泱泱涌了进来,各自翻箱倒柜,又有监督者从旁做笔录,俱都登记造册。“住手!都给我住手!”陈氏嘶声尖叫,试图喝止他们,可这些人都是才刚进府的新人,哪里认得陈氏,俱都听碧儿差遣,直把陈氏气得形容疯癫。一通搜刮完,原先精致华美的禄安堂,如今已剩个空壳子,仆妇将财物装箱运走,余留陈氏散乱了发丝,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张嬷嬷小心翼翼地上前,轻声劝慰:“太太,舅老爷家受了老爷的扶持,看在这个份上,到底有几分薄财留与哥儿姐儿,再不必这般丧气的。况且,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您贵为太太,体面和尊重才是最要紧的。即便大姐儿再得意,出嫁时还得敬您的茶呢!”“呵。”陈氏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嘶哑的笑,“钱财……你以为我真就只在意钱财吗?我输得何止是钱财……”她看着远去的车架,心不断的往下沉。众人不解她的歇斯底里,只有她内心盘桓了半生的心魔知道,她失去的不止是身外之物,还有那颗极力想赢阮妗秋的心。生前赢不了,死后也赢不了。碧玉◎姐姐关心哥哥啦◎这场闹剧之后,陈氏再不踏出禄安堂,只称身体抱恙,须得静养才好。清懿听闻此事,倒是大方地请了好几个郎中前去诊治,均说是忧思郁结,心病难医。碧儿正在外间一五一十禀报此事,彩袖听了嗤笑一声,讥讽道:“平日里精气神足着呢,这会子抱病,我瞧着她没脸见人才是真的。”翠烟正巧路过,睨了她一眼道:“少说两句罢,旁人听了你这刻薄话,都要怪到姐儿头上。”彩袖轻哼一声,到底住了嘴。翠烟瞧了眼一旁低眉顺眼的碧儿,又笑道:“彩袖你这不成器的,只管拿眼看看你旁边这一位,小你半岁却比你稳重得紧。”见话茬子落自己头上,碧儿脸一红,羞怯道:“翠烟姐姐莫要抬举我,原先都是过苦日子惯了的,不过是看人眼色的本事,算得哪门子好处?”彩袖却不恼,看穿了她藏拙,反而挽着她爽利道:“咱们几个说话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你不必怕我恼!”“很是!”里间的清殊正同玫玫翻花绳,凑趣道:“来了我们院子就是一家人,你不必怕彩袖那个泼皮破落户,要是欺负你,你就同我说,我必定……”话还没说完,彩袖一挑眉,叉着腰冲里间高声道:“同你说甚么?!你来教训我?晚上的花胶炖鸡不要吃了?”威胁满满的声音一传来,清殊话到嘴边转个弯,面不改色顺势道:“我必定没甚么用,只能好好安慰你,分你一点花胶鸡。”彩袖一顿,旋即喷笑出声。翠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半天,“真真是四姐儿一张巧嘴,最会摧眉折腰事厨子!”玫玫懵懵懂懂,花绳也忘了翻,呆呆问道:“谁是厨子?”“啧,别分心啊玫玫,继续继续,你要输了。”清殊拍了拍小丫头催促,“任谁是厨子也饿不着你。”一旁处理正事的清懿含笑摇头,轻骂道:“这小滑头!”众人俱是笑作一团,尚且拘谨着的碧儿都忍不住笑弯了眼。碧儿年纪虽小,却难得蕙质兰心。既不参与旁人的碎嘴,又不至于不从众,极会做人,同谁都有交情。因翠烟彩袖二人需得协助清懿忙活商道的事,屋里的琐碎自然落在碧儿的身上。她十分得力,手段刚柔并济,只用数月的功夫便将上下统管得服服帖帖,甚至原先倚老卖老的油子们也不敢出头挑刺。故而,碧儿越发得清懿重用,一时顺了手,倒也如翠烟几个一般,当作半个心腹看待。这会子,清懿忽然想到甚么,抬头道:“倒是我疏忽了,从没问你的意思。就将你留在了我这。”碧儿脸色一变,讶然道:“姑娘,我再不敢有二心的,只侍奉你为主!”清懿抬手示意她莫急,温和道:“你且宽心,端看你这数月以来付出的心力,我也知道你以诚心待我。我有此一问,倒不是要逐了你去。”“你原先是我大哥院里的丫鬟,现下他回来了,身边又没个得力的人,我到底不放心。”清懿顿了顿,又道,“倘或你想回去,我仍然照一等的例与你,且让你管着手头的事,只问你的意思。”碧儿心思敏感,不免揣测清懿的用意,张了张嘴,却甚么话也没说。看出她有顾虑,清懿绕过桌子,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那是我亲大哥,照顾他必不是寻由头打发你去。他待你有恩,你存了报恩的心思,我又恰好中意你行事妥帖,何不两全其美?”这话说得极其诚恳,碧儿不得不承认,她心头有一丝动摇。可不知想到甚么,她眼底的光渐渐黯淡,终归于平静,最后笑道:“多谢姑娘好意,碧儿还是留在姑娘身边罢。”清懿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并不答应她,只笑道:“不必急着回我的话,你明儿仍回梧桐阁照顾我大哥几日,好生想想,再说你选甚么。”碧儿愣住,眼底一派茫然。聪明人不必把话说透。她察觉到,清懿知道自己对曲思行那点不明不白的心思,甚至有意抬举她。她心中绕过千百种念头,去或不去,来回拉扯。最终,在清懿淡淡的注视下,碧儿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好。”─梧桐阁一应景致俱不曾改动,如曲思行出发去扬州前一般无二。碧儿依稀记得,头天晚上还在帮主子收行李,第二日等人一走,自个儿便被发落到流风院,伺候新来的两个姐儿。去那第一日,还好生劝了一场架。如今想来,大半年的功夫,却过了许久似的。屋内,曲思行正秉烛看公文,烛火微光将他的剪影投射在窗前。许是觉出几分疲惫,他捏了捏眉心,再睁眼,眸子里的红血丝仍未尽褪。喉结上下滚动,他轻咳一声,嗓音有些沙哑,“来人,上茶。”院外只有两个婆子守着,因年迈耳背,并未听见的主子的使唤,仍凑在一起玩笑。等了许久,不见茶来,曲思行又沉浸在公事里,全然忘了方才的琐事。终于,在他第二次觉出不适时,一盏青琉璃瓷盛着的敬亭玉露搁在他的手边,是他一伸手就能够着、又不至于妨碍他提笔写字的地方。他顺手端来便喝,仰头将一碗需细品的茶解渴似的灌了,才察觉这温度再合适不过,下意识抬头,曲思行讶然挑眉,旋即笑道:“你怎舍得回来?不在懿儿那伺候吗?”端茶的正是碧儿,她静立在一旁,顺手接过空茶盏,又续上一杯白开水,低眉浅笑,“还不是姑娘惦记您,生怕你院里这些婆子照顾不周。少爷你自个儿也脾气怪,既见我与红菱都不在,身边有没个得力的,缘何不要几个丫鬟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