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是鲁莽的人,清懿自然信他的话。侯府的高门院墙挡住外面的纷扰,春去秋来,庭院里的柳树再次长出新芽,她守着一成不变的景致,等候那个诺言的兑现。直到树叶泛黄,初秋来临。袁兆数月不曾回府,她常在窗边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门边,那里空无一人。直到某天深夜,她尚在睡梦里,袁兆披星戴月出现。他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寒凉,面容显出风尘仆仆的疲惫。见她睡眼惺忪,他刻意放柔了声音:“纤纤,我来带你走。”清懿睡意散去,这才发觉他的不对劲。“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不傻,以他妥帖的作风,如果有更周全的方式,就绝不会在半夜这样着急地带她走。黑暗里,袁兆眼睛带着疲惫的血丝,闻言却只是笑:“找人算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东西不用收拾,我都准备好了,车在侧门等着。你兄长会带你出城,你只管安心住下,待我料理好手中的事情,就来找你。”破绽百出的借口让清懿心脏狂跳,直到看见曲思行真的等在门外,她心里的不安呼之欲出。“兄长?”“是我,你先上车,我带你出城。”曲思行同样风尘仆仆,神色凝重。她站在马车旁,不肯上去,“你们如果当我是亲人,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曲思行紧要牙关,脸色铁青,拳头攥紧又松开。“我早便叮嘱过他,那帮老狐狸盘踞朝堂多年,要想变法,需得徐徐图之!他偏偏急功近利!”曲思行愤愤指着他:“你的刀亮得太早,割了权贵的肉,他们怎能放过你!这次被揪住错处,你即便流着宗室的血,留有命在,但你从前筹谋的所有变革通通付之东流!”“古往今来,史书都是胜者写!你败这一步,可知历史会如何写你?你为苍生谋活路,可目不识丁的百姓不会明白你为他们做了什么!更不会为你说一句公道话!”曲思行句句剖心,痛心疾首,“袁兆啊袁兆!你聪明一世,怎么想不通这个道理!”袁兆迎着风站立,眸光坦然:“史书怎么写我,我不在意。”“可你对得起颜公吗?世家豪族坐在百姓身上吃肉喝血,这世上可还有人记得民为先三个字?唯有你的老师,颜圣!用他毕生所学教出一个你!”曲思行眼眶发红,声音带着嘶哑,他顿了顿才道,“袁兆,我们都不如你,颜公不在,唯有你能承他遗志,还武朝一个清明。只要你在,天下寒门学子都愿誓死跟随你,可如若你也倒下……你让他们跟着谁?”夜晚的风格外寒凉,吹得袁兆的衣摆猎猎而舞,原本合身的衣裳因为他的轻减,显得有些宽大。像悬崖上孤独而立的松柏,嶙峋而寂寥。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剩一句话:“思行兄,我不是圣人。”说完,好像尽数卸下了平日的防备,灵魂深处的疲惫在这一刻齐齐涌上。“我做不到老师那样,一心为公。”“我有私心。”他闭了闭眼,“我的确很急。”“没有给清懿堂堂正正的名分,是我对不住她。”曲思行压抑的情绪被这句话彻底点燃。“我就不该让我妹妹嫁给你!”他狠狠揍了袁兆一拳,后者不躲不避,硬生生承受这一拳,“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对她好,这就是你对她的好?你让她给你当妾!”“兄长!住手!”曲思行不解气,挥出的拳头一下比一下重,哪怕清懿急急上前阻拦,他也不理。偏偏袁兆就是不躲,任他泄愤。在曲思行不长眼的拳风差点擦到清懿时,袁兆猛地带过她的肩膀,偏头挡开这一拳。“别过来,上车罢。”他脸颊带着伤,眸光却柔和,“离开侯府,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都行,再没有人能牵绊你。”清懿怔然:“那你呢?”袁兆顿了顿,扯开一丝笑:“我会去找你。”清懿:“什么时候?”袁兆:“很快。”清懿的目光渐渐沉静:“三月,半年,一年,两年……你的期限是多久。”“我给不了期限,这次项天川铁了心对付我,我能走,但跟着我的人就脱不了身。我不能弃他们不顾。”袁兆定定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里倒映着她的脸,“但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就像两年前他答应带她走,所以无论多难,他都做到了。清懿抬头看他,即便是只言片语,她也猜到袁兆面临的是什么。他固然可以一走了之,可这也意味着,他从前筹划的一切都成空谈。那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理想,更是一群人共同托举的志向。变法从来都是长远之计,非朝夕之功。曲思行骂袁兆心急,可清懿知道,他的心急是因为谁。她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她想说,即便是生长在宅院里菟丝花,却也读得懂鸿雁高远的心志。她清楚百姓疾苦,更明白一个出身高贵的宗室子,却甘愿为那群最底层的百姓掀翻烂天烂地,是何等的了不得。最后,她只是缓缓摇头,在他的注目下,轻声道:“我不走了。”话音刚落,两个男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不行。”“侯府后宅哪里有省油的灯,总有他无法护着你的时候,你不走,当真要任人揉搓吗?”曲思行皱眉。“清懿,别留在这里,去远处看看。”袁兆看着她,“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清懿拎着裙摆下马车,不疾不徐的动作,却透着坚定。“我是高墙里的麻雀,飞不出这片四方天空。可是有时候,我也想看看雄鹰能飞多远。”她看着两个男人严肃的神情,反倒轻笑一声,目光温和,“我做不到的事,那就劳烦你们替我做到。帮我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袁兆的眼眶倏然泛红,他紧紧抱住清懿,再说不出一个字。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早已明白。眼前的女子,总是用最浅淡的语气,做最有骨气的决定。他知道,清懿不想做那只牵绊雄鹰抉择的麻雀,她选择在原地等待,心甘情愿。许多年后,回想这一夜,清懿问自己,后悔吗?寒夜相拥的两个人,以为只要凭着一腔赤忱,便什么也不怕。直到命运降临,她才知道当初的坚持是多么可笑。因为变法失利,袁兆一度成为众矢之的,以项天川为首的权臣借此发难。清懿想到很多他可能遇到的麻烦,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一桩姻缘落在他的头上。项天川要将自己的长女项连伊嫁给袁兆。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一章前世,就over了前尘(三)◎姐姐更新啦!◎京中来了一位新贵女,项家大小姐。听说她自小养在老家,前不久才进京。好巧不巧,进京途中遇到山洪,幸而被出城办差事的一行人所救。好心人不留名姓,佳人却时时挂记在心。终于,在某次府宴上,她终于再次见到恩人。于是,便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规矩,径直跑到了男客里,当众道谢。这桩新闻,转瞬便传遍京城的宅门。小丫鬟芬儿将外头听来的话,鹦鹉学舌似的说与清懿听。细雨纷纷,清懿正在檐下做针线,她停下动作,轻声问:“救她的人,是郎君?”“正是。要奴婢说,这位小姐胆子也忒大,柳风哥亲眼瞧见了,咱们家公子立时便同她说,自己已有妻室,谁知她竟也不怕,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有妻子又何妨,她愿意当妾。”“她一个丞相府千金……”清懿抬眸,难掩诧异。只是想了想,自己的立场也并不能质疑旁人的选择,转而问道:“郎君怎么说?”“公子什么也没说,直接找了项府的人带那位小姐回去。”芬儿有些得意,“我看公子的心只在夫人身上,谁也抢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