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愤怒和内疚依然让海雷丁声音嘶哑。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伊萨克告诉过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个恶心的意外。但我仍然会反复的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开家,如果我有钱把她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如果她没跑那么远……每次我出海,她总喜欢跑到海边去张望,瞧瞧我会不会突然从哪艘船上跳下来……总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跟西班牙军人发生了械斗,我们四个不能在家乡住下去了。彻底看透了循规蹈矩在权势面前的软弱,我决定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服从者。”
“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感情不错,但发号施令时总会有些口角,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分开单干了。伊利亚斯是我养大的,从小就喜欢在我后面转,所以分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决定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强壮,乐观开朗。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有了第一笔钱的时候选择买地置产,而不是继续刀口舔血,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已经结婚生子了。”
尼克闷闷地说:“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干了,我怎么办呢?碰不上你,我现在还在街上饿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抓抓她的头发:“小自私鬼,就想着自己吃饱。”
“可是不管你怎么后悔,发生过的事是不能回转的呀?”
“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过的事,都没办法收回去。”
“他是被敌人杀死的吗?”
“不,那也是个意外……开始几年是挺顺利的,红狮子有了好几条船,但还没有足够的钱来武装,用的都是老式铁炮,稳定性差。那一次战斗很激烈,都没有接弦战的机会,只是反复的对轰。伊利亚斯在炮舱督战,有个炮手太着急,没把炮膛擦干净就把火药送了进去,分量又塞的太多,火一点上,整座炮就炸飞了。伊利亚斯他、他双腿都炸没了,肠子流了出来,但偏偏红头发家的男人都很强壮,重伤成这样依然没有立刻死去。维克多给他喂了很多鸦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咧开嘴对我笑,说:‘哥,这可怎么办呢?我的蛋蛋给炸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再糟糕的处境都要开玩笑。”
“维克多是医生,不是神祗,这样的伤只是拖时间而已。然后鸦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亚斯不停痉挛,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淹没了。这时候他告诉医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着说:‘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个人在地下很孤单,我要去陪她。’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丝神采了。我看向维克多,他脸上只有束手无策的绝望。最后……最后我扼住伊利亚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就这样,两个我带大的孩子都被我亲手送走了……”
说完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张开一边手臂,尽力去抱住他。雨哗哗的落下来,她感到他的喉咙在不停滚动,而攥紧的拳头变得冰凉。
“后来我用所有钱换了质量好的铜炮、火枪,一切新式武装。将炮手聚集起来训练,如果有谁疏忽忘记了擦膛的步骤,我就把他抽到皮开肉绽。从那时起,红狮子的炮击战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现在你明白了吗?人想要得到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条不归路。”
听完所有这些,尼克终于明白到为什么船长会考虑那么久。她的一股孤勇无所畏惧,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但失败和死亡产生的悲痛苦果,却要船长来吞下。
红狮子的软肋,是他不能接受他爱的人离去。
他爱她,所以不想看着她受苦。
“对不起,对不起。”尼克小声道着歉,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别说什么对不起。”海雷丁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是一类人:疯狂的赌徒,赌注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考虑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因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会推着你一直进行到底,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渐渐停下了。红嘴鸥尖啸着越过白帆,厚重的云块开始被海风吹散,金色的光柱从罅隙中艰难穿过,一泻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里,一颗露珠映射着所有这些景色,闪闪发光。
真夜里的太阳
“首先,我要把皮肤和肌肉切开,露出骨头碎裂的地方……它们现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长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锯开,按照正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钢板和螺丝固定,最后缝合肌肉和皮肤。”
维克多一边捏着尼克断裂的手脚,一边画下他猜测的骨头形状。
“听起来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龙骨没什么区别嘛。”尼克说。
“如果是木工来做这手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维克多横了她一眼,但尼克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处。
“那么以后我就有钢板做的胳膊和腿了?听起来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身体里面生锈,然后导致组织发炎,皮肤紫涨化脓,肌肉一片片剥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