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进入腊月,薛家又要安排过年事议,又有宝钗婚事需料理,府里上下直闹的人仰马翻,便是家里的宝琴也要跟前打点杂事,反倒是宝钗这寄春院里是阖府难得清静之地,惹的宝琴时常往宝钗院里躲清闲,至腊月初五这日,刚用过早饭,王氏院里的大丫鬟同喜来了,因王氏向来离不得她,因此宝钗见她过来了,笑着问道:“你怎的这会子过来,可是太太有甚么重要话要交待?”
同喜笑着说道:“正是呢,太太打发我过来告诉姑娘,说是等会子顾府要来送礼服,请姑娘过去试穿!”宝钗听后脸上一红,忙低头不语,一旁的莺儿撇嘴说道:“这会子才送来?到时喜服不合身,一时要改又慌慌忙忙的。”同喜看着莺儿说道:“人家安国府先前都已来问准了,怎会不合身?”宝钗转头对同喜说道:“我等会子穿了衣裳便往太太院里去。”
因王氏院里还有事,同喜也不得久坐,传了话不过略坐了坐,便回了,待她走后,奶嬷嬷李氏跟莺儿香菱等人便进来寻出平日见客的衣裳,因早起时头都已梳好,此时便不必再梳,宝钗挑了香菱手中的鹅黄色缎面红白花卉刺绣交领长袄说道:“就穿这件袄儿罢。”李氏看了长袄,便对宝钗说道:“正是腊月里,况且又临近姑娘喜事,到底不如那件大红底绣牡丹花的袄儿看看讨喜。”宝钗笑了笑,对奶嬷嬷道:“我向来少穿大红色的,一时换了倒不自在,若嫌太素淡了,等会子换一套累金丝嵌宝珠的头面也就是了。”那宝钗说罢,便穿上长袄,又寻了件香色漩涡纹缎衣裙,换了外头衣裳后,香菱又上前帮着重新梳头净面插戴首饰。
待打扮停妥,宝钗扶了莺儿的手往王氏的上房去了,此时外头院里守着的婆子已悄悄来回话,说是顾家送喜服的人已到了,是先前送大礼的宋迎之妻,宝钗顿了顿身形,便正色走进正室,一入内,只见宾位正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宝钗心知此人必定便是宋迎的夫人张氏了,那张氏正在吃茶,见新进来一位穿戴齐整的姑娘,先是细细打量一番,而后转头望着王氏含笑问道:“这位便是府上的宝姑娘罢?”
王氏笑了笑点头,又招呼宝钗过来:“这是宋夫人,还不上前来请安!”薛宝钗移步上前,屈膝福了一福嘴里说道:“宋夫人万福!”张氏微微点头,而后她身后站的一个媳妇子几步上前扶起宝钗,张氏又看着宝钗称赞道:“果然如同传闻中讲的一般,生的端庄不凡,难怪太后娘娘相中了来做外孙媳妇儿!”
宝钗连忙低头做娇羞状,王氏陪笑说道:“能入太后娘娘的青眼,是这孩子的福气。”那王氏跟张氏互相恭维几句,张氏便说要宝钗去试穿喜服,几人又移到王氏内室,宝钗一进内室,便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盘内盛的想必便是喜服,那喜服正用红绸盖着,也不知是甚么花样儿的。
一时,便有几个媳妇上前围住宝钗,脱下她的外衣,又有一位媳妇子掀了红绸拿起喜服服侍宝钗穿上,宝钗混混沌沌的犹如一个木头人一般任人摆弄,她还未回神来看自己身上穿的礼服,一旁的张氏便合掌赞道:“这衣裳别的人再不配穿的!”
宝钗抬眼看王氏,见她此时正双眼泛红,心中不觉一顿,那王氏悄悄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便望着宝钗说道:“我的儿,还不快去照照穿衣镜。”
宝钗便被丫鬟们簇拥着推到穿衣镜前,因顾耘本是公侯,因此这件喜服也是随他品级来裁剪的,宝钗举目一望,只见镜中之人上身是一件大红缎子遍地金通袖绣麒麟正装,底下是一件满绣八幅罗裙,身旁另有一媳妇子端了一个托盘,盛着一个金钿八宝礼冠,上面镶珍嵌宝,正中缀着一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明珠,张氏上前将礼冠戴到宝钗头上,又笑着对王氏说道:“说句顽笑话,前头两位夫人在时,国公大人尚未赐爵,也不曾穿过这麒麟正服呢,到时宝姑娘好福气!”
宝钗怔怔的看着镜里的人,自从被指婚以来,宝钗一直没有自己是待嫁之人的觉悟,然而今日身上穿了这身富丽堂皇的礼服,头上又戴了这沉甸甸的礼冠,宝钗心中五味杂陈,竟是说不出是何感觉,再过几日她就要离开这个自小生长的地方么,那个她下半辈子将要生活的地方不知是怎样的,以及那不过见了寥寥数面之人,是她今生的良人么?
宝钗脑海中又浮现出几年前在上若寺初见顾耘的情景,她心中暗暗惊诧自己与顾耘初会时,竟记得每一个细节,他那时穿了一件春罗袍,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幕里,五官硬朗而又坚毅,想来是因行伍出身,身上自带了一股煞气,见了她雨天躲在树下便喝斥了一句,却又借出了手里的伞。谁知转眼几年后,又是他来主持自己的及笄礼,在深宫之中薛家举步维坚之时他肯出手相助,自己更是在深宫里向他求嫁,一思至此处,宝钗耳根一红,浑身不自在起来。
张氏看着宝钗脸上一片酡红,便笑着打趣;“好姑娘,这衣裳可合身不合身?”宝钗微微点点头,屋里顿时笑倒一片,便是连王氏也撑不住笑了起来,宝钗莫名奇妙的看着旁人,这衣裳本来就很合身,难道哪里说错了不成?
张氏笑道:“这衣裳新婚那天穿着才是最合身的,现下还要带回去改呢?”宝钗心中越发不解,合身的衣裳还带回去改甚么?然而见了屋里众人的反应,宝钗心知必是有她不知道的缘故,因此并未出口相问,过后宝钗才得知,新嫁娘的衣裳,不管是否合身,都需试穿三次,每试一次便要带回男方家里,至第三次婚礼前夜才由人再送到女方家中。此后几日,宝钗果然试穿了三次喜服,而后便被顾家收起来,这自不必细提。
眼看婚期渐近,这日宝钗往王氏院里请安,见薛谦也在,那薛谦见了她过来,转头对王氏说道:“正好钗儿也在,领了她去看看那新床,瞧瞧有甚么不如意的,这两日还尚且能改好。”
宝钗早知自进京后,薛谦便命人赶着打了宝钗日后的陪嫁家俱,用的木料都是幼时家里便存了的上好紫檀木,又从苏州专门请来的名师工匠,前几日宝钗便听说都已完工,现已放在王氏后院里,只等着婚礼前日晒完嫁妆便抬到顾府去,宝钗笑着说道:“爹爹看准的东西,想来没有差的,不必去看。”
一旁王氏却对宝钗说道:“还是去看看的好,你不知道,我出嫁那时不得细看,待嫁过来那梳妆台做的很不合我的心意,就如此将就用了这么些年,这东西都是日后要用一辈子的,再不能马虎,免得日后后悔。”
薛谦听后笑了两声,原来那时因长安跟金陵相距甚远,况且王氏只有一个继母,对她婚事并不上心,因此他二人新婚的家俱便是由薛家打的,此时意外听她说起此事,薛谦望着王氏问道:“我竟从不知屋里那梳妆台不合你的心意,你怎的从不提起?我也好打发人换下。”王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初来你家里一二年,便是心里嫌不好,我又怎好意思提起?再后来日子长了,每日杂事缠身,这事索性也便罢了。”
那薛谦笑取笑王氏:“真真难为你了,每日早起用这不合你心意的梳妆台。”说罢,他转头望着宝钗说道:“你妈妈因一个梳妆台记了这么些年,你还是看看去,免得日后也遗憾呢!”
王氏暗里瞪了薛谦一眼,又拉着宝钗的手说道:“还是去看看,横竖就在咱们后院里,不过两步路。”那薛宝钗原本不打算去看,此时听说王氏因一个梳妆台便能记了这么些年,因此随着薛谦与王氏一道往后院去了。
薛谦跟王氏早已是看过了,只宝钗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些嫁妆,只见罗列整齐的家俱排了满屋,大件的诸如新床,柜,桌,椅,床榻,高几,镜台,屏风,长案,小件的另有衣架,巾架,盆架,脚踏,炕桌,炕屏,矮几,凳子,挂屏,围屏……宝钗看的目不暇接,心中已是感概万千,这些家俱跟薛家惯用的京式不同,看起来古趣淡雅又古朴大方,只单单做艺术品来观赏就已经够令她赞叹了。
宝钗正看的忘乎所以,身旁的王氏便问道:“你瞧瞧还有甚么差的?”那宝钗虽在薛家过了这么些年的富贵日子,甚么名贵稀罕的东西都看多了,然而有些些细节处的东西却并非有钱都就被买到,此时她被老祖宗们的技艺震惊的半日说不出话来了,听到王氏问她,她歪头想了半日,她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这屋里都有。见宝钗摇头,王氏放下心来,又对薛谦说道:“这次从苏州请的师傅打造的家俱真真没话说,再挑不出半点不好的。”
薛谦见宝钗喜欢,亦跟着满意的点点头,他对宝钗说道:“这旁的东西都是这几年打造的,唯有那张拨步床,自你七八岁,我就开始打师傅来做了,去年才做好的。”
那是一张雕绘四季如意拨步床,跟小屋子一般,外面还带了门,里面又带着小格子小屉子,宝钗欢喜的跑过去看了看,又好奇的拉开屉子,见里面还放着梳子,香盒等物,几人看了半日,王氏便说要往前头去,宝钗还有些不舍离去,王氏便笑道:“傻孩子,这东西都是你的,要看日后有的是机会。”
宝钗便搂着王氏,感动的说道:“爹爹跟妈妈为了女儿的嫁妆花了这么多心思,女儿都不知该说甚么好了!”那王氏却自认理所当然,况且她只有这一个嫡亲女儿,自然不肯轻易委屈了宝钗,王氏笑对她说道:“你自出生以来,我跟你爹爹看的如同眼珠子一般,况且你不同你两个兄弟,家里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一次了。”
宝钗听了王氏的话停顿半晌,顿时只觉一股暖流流过心中,她微微红着眼圈儿,轻声说道:“妈妈给的已够多了,女儿这一世都还不清的!”王氏慈爱的一笑,摸着她的头说道:“不需你还,你日后过的好了,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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