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扫兴,专心埋头吃饭。一只溏心干鲍在餐盘里呆过了最佳赏味期,被梁老师按着的钟悯分心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不开心?方重行小幅度地摇摇头,没事,不用担心。
类吸吮蛀牙似的感觉一圈圈荡漾开,酸,一点点疼,又忍不住重蹈覆辙地回味,从落地时起,时差还没倒过来吗?不应该。
一瓶香槟不够,他在父亲的授意下另去取酒,自己的酒杯也空了又满,想残酷地使用酒精来镇压这怪异的情绪。酒不负重托,几杯下肚热辣辣的温度从胃部烧起来,热流翻涌,动一动便排山倒海。
方重行在餐桌上坐不住,跟母亲汇报:“妈妈,我想去阳台抽根烟。”
得到应允他起身。热流随着他的脚步一路攀升,从胃到喉头,他咽不下驱逐不了它们,但是觉得它们应当有一个出口,否则今晚他将彻夜难眠。
回头拉上隔断门时,他看见梁青玉又在揉他的脑袋。
哗。
冷风一吹,不安的热流冲破他刻意的压制,自行找寻到一个合适的泄洪口,他的眼眶。
眼泪落在手背的感觉过于陌生,陌生到他甚至准备伸手去帮对方擦眼泪,毕竟他曾经用这双手帮很多人拭去过眼泪,抬起手来才意识到,噢,原来是我。
原来是我在流泪。
上一次落泪,好像、不,不是好像,就是失去初恋的时候。
外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黑,引路灯默默陪他落泪。一滴滴汇聚成咸味的河,受地心引力牵引,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cigarettelighter(打火机)。”推拉门打开,姐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重行稍稍背身,低着头接过道谢。
“chong性,what’swrongwithyou?”
“i,i,idon’tknow,”他努力平稳着声线,“i,”
i’vebeenwaitgforthisday(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有时候方重行会想,假如我不姓方就好了。
方是端方的方。仁、义、礼、智、信,五爪成笼,牢牢将他锁在其中。一举一动都在外界的审视之下,如履薄冰。笑是错,哭是错,任何超出标准之外的行为是错。天生就应该收放自如、彬彬有礼,没有资格表露出疲惫。常人觉得:你几乎站在了经济基础金字塔顶尖,凭什么累?
可是他真的很累。副总的位置并不是唾手可得,跬步千里,也是从普通职员做起。到职第一天,母亲告诉他:这个世界可能会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对你优待几分,但想要应得的尊重你自己去赢,妈妈帮不了你。
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成夜成夜睡不着觉,要靠药物助眠,第二天照样起床上班。母亲从未公开过他的真实身份,只有高层知晓,公司里方姓太多,方重行三个字算不得什么。工作他自认未曾失误,但年轻也是错。甚至有董事了当地跟他讲:“tisidon’tbelieveyou’rehern”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管理装置如一只气球,慢慢积压、鼓胀,身体在气球即将胀破的时候给他发预警,往往他会选择酒精,在酒精的作用下一点点将气球恢复原样。
伦敦多雨,久而久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滋生了一股霉味——绵绵不断、永远存在的煎熬,来自他日渐干瘪腐朽的心脏。
苦水是不能够跟妈妈吐的,因为她也走过相同的路,从而坐上第一把交椅。也不愿意跟爸爸说,脑力劳动耗心耗神。但好歹还有相同处境的姐姐,梁奉一刚进公司时深夜同他通话说人真的要垮掉,之后他受不住压力失眠时两人常常彻夜长谈相互开导。
他想,那钟悯呢?他从不愿意讲述自己的苦恼,因为他从未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也从未将他自己当作一回事。永远朝前走,永远不回头。
他想,他应该也很累。自己尚且有姐姐可以设身处地地感同身受,他呢?
他想,他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吧。如果他觉得累,他希望他可以无所担忧地倚靠在他肩膀。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某某时,完成某某事。方重行的生活永远充斥着标准的年月日地点事件,总存在条条框框的限制。唯独这一件,他无法在计划本上预设好具体时间,他给自己的是。
遥遥无期。
然后这一天真真切切地到来了,他跟他回了家,坐在他的父母中间,言笑晏晏。
方重行尚未做好用什么情绪来面临这一天的准备,最原始的反应,他只想歇斯底里地流泪。
“i,idon’tknow,”语言系统故障,“thisfeelg,islike,l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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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他们俩怎么那么高兴
&ot;isee,&ot;andrew附和着,&ot;jtliketheontyoursisteragreedtoyproposal&ot;(就像你姐姐答应我求婚的那一刻)
方重行握着火机点头,烟卷已经被眼泪打湿,点不着。他勉强牵动嘴角扯出来个笑来,跟姐夫说想自己一个人缓一缓,don&039;tworry以及,不要告诉别人。
于是阳台又只余下他与稀薄的夜色。
不多时,再次传来刷拉一声响动,他手忙脚乱地躲进路灯没有照进的暗处,正欲开口再说don&039;tworry,忽而被从背后抱个满怀“坏蛋,”钟悯双手环着他的腰,用侧脸去蹭蹭他的侧脸,故意不去看眼睛,“把我一个人丢在餐桌上,自己躲在外面偷偷哭。
倘若他不来的话他一个人也是可以消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