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锄云刚来青云宗的那些年,仅有的几次下山经历都是染着鲜血与罪孽,他每一次自人间回来,原本十分欣喜的目光都会变得格外沉寂,又会在下一次出门的时候,重新亮起希冀的眸光。锄云的童年原本就带着创伤,来到青云宗后,师尊和师兄的关爱让他稍微愈合了一些,但是那几年下山的经历再次无形地加重了他对人间的痛苦和恐惧。期待越来越少,愧悔越来越多。去人间就成了他心里一个隐秘而惊痛的痂,他用沉默和抗拒来隔开自己与外界的距离,虽然大师兄总是说不是他的错,可是他明白那都是安慰。不是他的错,那又是谁的错?他就这样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过了将近一百年,一百年里有大半时间都是寒冬,大师兄偶尔带来的温暖总是转瞬即逝。如今,这温暖竟贴在了他身边。自己的手是温凉的,大师兄的手却热热的如同炉火,现在这手就包裹着他,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让人恍觉如置春日。以前好像只在指导修炼时,他们才有这么亲密的接触。锄云默默扭了扭身体,程鹤转过脸来:“怎么,冷了?”“不冷,”锄云摇头,颇有些兴致地看向天井里那一小块被月光照亮的地方,“师兄,我想去院子里看看。”程鹤本想拒绝,他刚醒,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吹了冷风怕得风寒,身体更加虚弱,结果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锄云清澈的眸子望过来,月色映在他眼底,荡漾着晶亮的期待。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陪着锄云来到庭院中,这客栈四角方方,西面北面都是房屋,连廊幽长弯折,拐角处凿了方水池,细草白沙,很是清冷幽静,对面东南角有个花园,这个时节徒有一片枯枝摇摆,只有大门通向大堂的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旁,还长着青苔和野草。锄云走到水池那里,挽起斗篷蹲下身,用手触了触水面,“呀,真是凉水。”程鹤道:“冬夜寒冷。”锄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他:“这么冷,怎么没结冰?”程鹤:“人间冬季将要过去,快到春天了。”锄云怔了一下,扶着膝盖起来,又转到另一边,脚下石缝中漏出一股涓涓的细流,冒着热气,似乎是温泉,他将手伸进去,果真温温润润的,惊喜道:“好暖和。”天井中的月光逐渐向西移去了,那里摆着一只巨大的水缸,从缸口冒出来几只错落的花骨朵,锄云跑过去,借着月色看清了是主人家培植的水仙,含苞待放,有种清雅绝尘的味道。程鹤看他喜欢,便道:“草堂前也有水潭,过几日从人间带几支水仙回去,养在那里便可。”锄云高兴道:“好。谢谢大师兄。”转回头继续看着缸沿的花苞,没过一会儿就失了兴趣,提着斗篷回身,又看上了花园一角的石雕,上面爬满干枯的枝条,一直连接到亭子里,春天来临后垂红披香,该是一处好景。他就像是久居天上不惹凡事的小童子,乍一接触到人间,满心满眼都是新奇,即使是在这样没什么生机的冬日,也能想见来日的人烟鼎盛。最后锄云站在客栈门口,外面一条长长的街道,树影摇动,程鹤看着他,看他贪婪地呼吸着凛人的寒气,然后转过脸来,冲他腼腆地一笑。他还想走到外面去,不过被程鹤及时制止了,凉凉的雪花落下来的时候,锄云突然说:“师兄,我不太想让你当掌门,”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样你就不能常陪我来人间了。”说完他快速地侧过脸,月光已经变得有些暗淡,但还是照亮了他被风吹得发红的透明的耳廓,程鹤心里猝不及防地一颤。锄云不说累,他也不忍心催他回去,他们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小路上覆盖了一层薄雪,月亮彻底隐进云层里,锄云微微打了个寒颤,程鹤想从后面揽住他,手刚伸出去就停在了半空中,他惊异于自己对小师弟天然的亲近。“你还记不记得,”锄云出神地说,“我来到青云宗的第一个上元节,我们也一起偷偷地跑出去了。”仙门之内除了新年和弟子飞升,其他节日鲜有庆祝,不过也有一些刚刚拜进来的小弟子,因为尘念未除,仍会在生辰或是自己喜欢的节日里,和同伴一起溜出去玩。秋华真人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没怎么拘束过。锄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冷漠孤僻,至多只是内向沉默了些,程鹤对他有救命之恩要报,又得师尊吩咐,要好好照顾这个最小的师弟,所以他们比旁人总要亲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