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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在革命队伍中磨炼得相当成熟的彭柏山很懂得什么是政治。当他知道胡风竟然以&ldo;三十万言书&rdo;同最高当局&ldo;讨论文艺方针&rdo;时,他马上心情很不好,说:&ldo;老胡太天真了&rdo;,&ldo;说了就是真理,怎么能跟他讨论呢&rdo;。既然如此,他怎么也不会料到后果竟是如此的严重,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数以千计的人都因此沦为贱民。在国民党监牢里有幸生存下来的他,却没有逃过自己人的严惩。难怪德裔美国人海诺德百思不得其解:&ldo;二战是希特勒要杀人,杀犹太人,是因为他要消灭另一个民族,他是在两个民族中间制造仇恨和矛盾,他要建立日耳曼民族。可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会自己人杀自己人呢?&rdo;是的,为什么呢?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光辉事业?

既然是&ldo;钦定&rdo;的&ldo;反革命&rdo;,彭柏山在劫难逃,可称为汉奸的宣统和国民党的战犯是名副其实的阶级敌人,他们在中国监狱中受到了人道主义的待遇且迎来了大赦;但是,彭柏山却连这种优待也捞不到。他苟活下去的权利也被剥夺,得归于带有病毒的中国文化传统培养出来的标准国民。从劳改处青海回上海探亲的彭柏山对关心他的罗稷南说,青海对他的供应每月只有一钱油,好心的罗老在吴强面前抱怨&ldo;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柏山呢&rdo;。吴强认定这是&ldo;到处宣传阴暗面&rdo;,向上汇报了,于是,假期由一个月变成一个多星期!又是这位大作家吴强,在胡风分子问题解决后,仍揪住所谓&ldo;叛徒问题&rdo;阻挠出版彭柏山的书。彭小莲这本书的优点是绝不为&ldo;尊者&rdo;讳,指名道姓地说出一些&ldo;好学生&rdo;、&ldo;好臣民&rdo;(其中有的人后来命运也很惨)在彭柏山冤屈致死案中起过的作用。彭小莲说:&ldo;有人被训练成习惯挨打的畜生。&rdo;其实应当补充一句,也有人被训练成打人的畜生。那些把彭柏山乱棍打死的,不也被称为&ldo;人&rdo;吗?彭小莲说:&ldo;对于运动的残酷,任何人都缺乏想象力的。历次运动,特别是对&lso;文革&rso;的残酷,同样都缺乏想象力。我们的祖先在这方面留下的遗产,丰富得太可怕了。&rdo;

幸亏这仅仅是情况的一个方面,中国之所以仍有希望,在于仍然有着一些不落井下石而且敢伸出援助之手的真正的共产党员,敢于&ldo;逆龙鳞&rdo;而反对逮捕彭柏山的三位部长,&ldo;别人看热,我看冷&rdo;的皮定均以及原三野的一批领导人……虽然胳臂拧不过大腿,任何人也无力抗&ldo;旨&rdo;,但是,从他们哪怕无言的行动中,我们看到了正义,看到了正气,看到了人性。

彭小莲和彭柏山的朋友们都为不成功的小说《战争与人民》感到遗憾。按照周扬的批评(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能发表)而改成那样一本没了灵气的小说,也确实是遗憾。也许,确实应当用写小说的精力去写点类似回忆录的东西;但是,我很怀疑如果写了能不能保存下来,会不会变成他&ldo;罪上加罪&rdo;的新罪证。&ldo;在斯大林的暴政下,在那么残酷的时代,苏联的一些知识分子还是写出了一些东西,写出自己的经历。&rdo;这话很对。可是,斯大林的&ldo;大清洗&rdo;没有搞群众运动,而我们的&ldo;阶级敌人&rdo;却处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连夫妻之间都不能、不敢讲真话,为了免除汇报之苦甚至不得不演出要求离婚的一场场&ldo;戏&rdo;,这却是斯大林望尘莫及的。我很欣赏《郭小川全集》的编辑方法:把包括检查和批判别人的文字也收进去,供后人研究。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历史的见证,《战争与人民》有着它的价值。它同样可以使后人从中看到,一位早期有着卓越成就的作家,在他的生命被摧残的同时,他的灵气早被摧残殆尽了。

我从纽约回来,一点一点从那里走回到我的土地上来,

这里却在一点一点往那里靠近。

对于我,路途不再是漫长的,这成了我绵绵久远的欢乐,走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有时我觉得这也是我绵绵久远的苦役,

迷失在这条路上……

回家的路

一天,一位朋友的孩子,一个在读的中学生对我说,她最恨的是上学,最怕的是考试。一到考试的日子就连着做噩梦,吓得她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不是梦见考卷上没有字,就是怎么也看不清考卷上的题目。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却感觉到所有的人都趴在桌子上,在那里&ldo;唰唰&rdo;地不停地写着;这时候,她又偏偏忍不住想上厕所,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紧紧地抓着考卷想把它撕了,但是猛地感觉到,有人站在她的背后,是老师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慢慢地爬上她的脊背,然后,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冷冷地窥视着她。那对眼睛像是长在一条蛇的背上,一会儿穿过了她的身体,从她胸前爬了出来。眼睛趴在桌子上,直直地逼视着她。她吓坏了,感觉到小便已经滴在裤子上了,终于惊叫起来。这时,她被自己的恐惧惊醒了……她喘着粗气,张开眼睛,看着黑夜中的家。

她问我:&ldo;彭小莲阿姨,你最恨的是什么?你最怕的是什么?&rdo;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明白的。仅仅是一代人的差别,仅仅三十年不到的间隔,他们已经完全没有能力理解我们的仇恨和害怕了,他们甚至对于我们所经历的生活都没有任何想象力。但是,对于恐惧,我有着更深的体会。如果要问我,最恨的是什么?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我恨的事情太多了,于是要说我最恨的是什么,我真的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是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时候填表格。这份恐惧远远超出这个中学生的噩梦,只要一看见&ldo;家庭出身&rdo;这一栏,我就会浑身发冷,不是在夜里,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走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噩梦之中。等我不得不把这一格小空栏填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把自己彻底地撕裂开,是我把自己这个形象扔进了众人的目光之下,所有的眼睛都可以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任意践踏、唾弃。在那里,我甚至没有一块碎布片可以遮拦自己。因为我父亲是彭柏山‐‐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是胡风分子、现行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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