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那时候,我的两个姐姐都是在香山英国人办的笃志学校读书。姐姐每一次回来就向我们描述,生活是多么可怕。成天穿着黑乎乎的裙子,一直到脖子这里都被扣子勒得死死的。管她们的人,就像狄更斯小说里描写的嬷嬷那样,一双眼睛从来没有对她们笑过。晚上睡觉她们都得脱得光光的,再套一个袍子那样的衣服,完全是英国教会式的教育。
&ldo;有时,我母亲一回头,发现姐姐出现在家门口,生气极了。说是:&lso;啊哟,见鬼了。你怎么又逃学回来了。&rso;姐姐就说:&lso;我不要在那里住,我害怕。就是弟弟在家打我,我也愿意回家住。&rso;你看,我小时候有多淘气,常常打姐姐。我现在都七十多的人了,姐姐都八十了,还会说到这些事情。
&ldo;童年真的快乐得很。可是到大革命以后,国民党派来了罗家伦,头一个在大学实行军事管理的就是他。像我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怎么能接受这一套?他们在美国接受的是民主教育。我父亲辞职带着我们全家离开了清华园。
&ldo;爸爸去东北教书,我们一家就住到北京城里。进城以后,生活就不一样了。我看不见那些诗意化的生活了。我开始接触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现实。当时家里还有钱,我们住在很漂亮的赵元任搬走以后的西观音甲72号的一栋洋房里。可是,就在我们家对面,就有一家受日本人奴化的朝鲜人开的白面馆。我们都管它叫&lso;高丽棒子&rso;,去的都是一些很穷的人,特别多的就是拉人力车的,还有那些干苦力活的。用那种长长的烟枪在那里抽白面。
&ldo;到了冬天,北京很冷啊,我看见他们焦黄的脸被风吹得都是皱纹,他们裹着袄子,低着头就往烟馆里跑。有时候,早上去上学,就看见有人冻死在烟馆的门口。所以,那时候我们就觉得有些朝鲜人也很坏,他们给日本人欺负,可是又来欺负我们中国人。正赶上一九三一年的九&iddot;一八事件,国民党政府把东北三省让给了日本人。那时候有多少人从东北逃亡到北京啊。
&ldo;我记得,我还在上小学,九月十九日那天,我去上学,老师和同学都低着头,像是有一个很大的丧事,我们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师告诉我们,我们的国家发生了灾难,成千成万的东北人被日本人打死了。同学中间有人开始哭泣,老师让大家自愿地走到她的讲桌前来拿黑纱。我们都走上去了。大家把黑纱绑在自己的手臂上,为死难的中国人哀悼。回到家里,我母亲看见我就哭了,她说:&lso;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父亲在东北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戴个黑纱,给政府看见了,以为是大人教的。这不是给你父亲找麻烦吗?&rso;我摘下黑纱,母亲又哭了,她说:&lso;我们中国人被日本人杀了……&rso;
&ldo;很快,我的父亲从东北逃回来了,留在北京工作。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讲,我为什么会有反帝国主义的意识。这是受我父亲的影响。他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是非常正义的,虽然他们并没有参加革命,参加任何左派组织,但他们都是用自己的良心和独立思考来判断事物的。记得,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发生的时候,上海纺织工人在日本人开的工厂举行罢工,结果走到英国人的租界的时候,英国警察开枪打死十几个工人。我父亲愤怒极了,他拉了一头小毛驴就到香山的教会学校去了。那时候,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天上下着大雨,我母亲就说:&lso;你等一下吧,等雨停了,等天晴了再去把孩子接回来。&rso;我父亲脾气非常耿直,他说:&lso;我不能再让她们在那里呆下去。英帝国主义欺负我们,我的孩子怎么还能受他们的教育?&rso;
&ldo;就这样,他和我姐姐骑上小毛驴,冒着大雨,走了整整一天,到深夜才把她们从教会学校接回家。对了,那时候,我们家里绝对不准吃香蕉的。因为我父亲说,那是从日本进口的。我们家一直是禁用日货。
&ldo;我们家住在东单,出胡同不远就是日本人的练兵场。他们真是可恶之极。平时不练兵,到刮风下雨的日子,就在那里大喊大叫。后来更可怕了,干脆跑到大街上来练打靶。我们一下学,看见他们举着枪在街头上开枪。吓得我们跑啊,跑啊。可怕极了。到后来那就什么都不管了,连坦克都在北京大街上开来开去。所以,我从小对日本人充满了深刻的仇恨。这也不是什么共产党给我们的宣传,是我自己的童年,我自己看见和经历的。
&ldo;当时就有人写诗描写国民党的官员,&lso;赵四风流朱五狂,蝴蝶翩翩舞端庄,将军日日酣歌舞,昨夜兵车破沈阳。&rso;读这些诗句时,我们悲愤极了,我们恨透了当时那些军人,那几个掌权的。所以我父亲从小给我们灌输的就是这些。那些特务头子在北京横行霸道,大家都知道。我们虽然很小,也不问政治,但是这些都是太公开的事情了。在北京的国民党特务,都是无恶不作。我们的家庭是根本不问政治的,可是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就有自己的良心。政府把东北的三个省让给了日本人,却规定我们不准讲抗日。谈到抗日就是反政府,这让我们怎么认识这个政府?
&ldo;七&iddot;七事变抗战爆发,不久二十九军从北京撤退。我们在家里的后院开始挖坑,把一个大水缸埋到地里。然后把家里觉得贵重的书放在里面,盖上了厚厚的油布,又把它们用土埋上。我们知道要逃难了。那时候,我十七岁,已经很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