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冥冥之中,命运真的是被安排好的。
突然,女警察队也接到通知,有一部分人马上要换岗,去王里镇帮助日本人做事。这时,妈妈住在女警察队长家里,就跟队长家的佣人说:&ldo;如果明天早上队长醒来,我不在的话,你就告诉她,我去送她们上王里镇了。上班前我会赶回来的。&rdo;
夜里,妈妈剪了一个童花头。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日的早晨,她穿上一件新做的旗袍,稍微化了点妆。等天一亮,大概是五点多钟,妈妈就拿着借来的良民证走向城门。到了城门外,在那里等着警察局新来的女警察送她过日本人的电网检查口。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来。天,越来越亮了,人也开始多起来,进进出出赶集送货的人很多。这都让妈妈感到害怕,她怕再一次被什么人认出来。恐惧也会成为勇气的,她决定把自己生命像一张纸牌一样做个赌注押出去。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一直拉到了电网检查口,那里都是拿枪的日本人在走来走去,中国警察在巡视着。一个日本人走上前,让妈妈下车,因为黄包车不准出城门。妈妈的肌肉都僵直了,但是她努力做出笑脸,假装很惋惜不能坐黄包车。付了车钱,就排到队伍后面,等待检查。时间像静止了,监狱的景象就在眼前,日本人的刺刀直直地逼在她的身旁,你怎么回避,还是会看见那咄咄逼人的枪口。妈妈走到日本人面前了,她像所有的人一样,举起双手让他们搜身,她全身冰凉,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关,过不去就会被杀头。这时,太阳直直地照在她的脸上,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捧着她的脸。妈妈头上在冒汗,她对自己说:&ldo;一切都会过去的。即使是死亡。现在是大白天,算命的说过,会过去的。这是我的时辰……&rdo;猛地,日本人狠狠地将妈妈推了一把,她两眼一片漆黑,整个人向前方冲去。她努力站住脚,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她看清周围的一切的时候,她发现她是站在电网检查口的外面,她已经通过了日本人的电网。
妈妈说,她只觉得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她发了疯一般地朝十八里地的城渡桥跑去,到那里的时候,连早上九点钟都不到。
就这样,妈妈回到了新四军。
回到军部,她开始采访黄桥战斗,新四军取得了胜利。那时候妈妈的脚烂了,因为坐牢的关系。但是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她觉得幸福极了。兴冲冲地趴在自己的小屋里写报道。突然,军部党委下达一个命令:停止朱微明党组织生活,停止朱微明报社总编辑职务。交代被捕经过。特别是关于她在警察局签署合同,在那里工作的事情。她有背叛革命的嫌疑。
当时,是爸爸代表军部党委向妈妈宣布这个消息的。听完党委的命令,妈妈掉过头去,还想努力掩饰什么,可是她至今想起来都会说:&ldo;真是痛不欲生!&rdo;她怎么也无法忍耐,她还是想站起来向父亲解释什么,但是她腐烂的双脚像针一般地扎着,还没有等她站立起身子,就失声大哭起来,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我看着母亲,五十年以后,当我们一代人经历了&ldo;文革&rdo;,已经能够接受这份残酷和冷漠的时候,她还在对我说:&ldo;痛不欲生啊!一夜之间,昨天还是所谓的好朋友,突然就反目为仇了。谁都不理睬我。好像,我就是汉奸,就是叛徒……&rdo;
恍惚间,一种悲凄的无望感又在母亲和我之间降临了。我都想为她哭泣。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为什么人们喜欢用满是狐疑的目光审视自己的同志?她觉得&ldo;委屈&rdo;两个字也不能解释她的痛苦。她只能在那里重复地说着:&ldo;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rdo;多么强烈的字眼。一张纸,一张审查命令,就能置人于死地。就在那短短的字里行间,几个小小的标点,就化为力量……她曾经浸透在自己的鲜血里,鞭打、审讯,日本人的靴子就这样直直地踩在她的胸上。转眼她却被自己人怀疑、诋毁。她是死里逃生回到了新四军,但是,审查命令是来自军部,来自自己的同志。这文字竟像一把屠刀,直直地钻进母亲的心脏。
不堪回首的年代。
无法摆脱的阴影
妈妈,她应该是幸运的还是悲哀的?就是在这次审查中,她认识了爸爸。一个读书人。一个在战争年代还坚持给胡风主办的《七月》杂志写过小说的人。他似乎是那样一种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领导。他还是鲁迅先生的学生,除了这一份崇拜,对他,还有多少了解?妈妈回答我,说:&ldo;没有。&rdo;但是,她多感激爸爸啊,他的目光里,没有那份敌视,没有那份怀疑。他在那里慢慢地听她说,慢慢地读妈妈写来的信,慢慢地回答她的问题。妈妈说,因为爸爸在她的心里,她才能挺过军部党委的审查。
爸爸的这一份理解和宽容,更多的原因是,他自己也有过太多的磨难。
在遇到我母亲之前,在一九四○年底,国民党残忍地对新四军下毒手,发生了交战,新四军方面的伤亡达到九千人次。军长叶挺被捕。一九四一年的一月,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带着军部全部军饷逃离皖南。一个月后,他自己的警卫员谋财害命,将项英打死,卷走了全部黄金和军饷。这时候,日本人打来了,整个根据地失守。新四军部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和破坏。在历史上,称之为&ldo;皖南事变&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