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父亲和元化叔叔都关押在淮海中路的新康花园的房子里,他们是前后两栋房子。就在审查不久以后,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爸爸听到元化叔叔关押的楼里,传来叫喊的声音。他竖起耳朵在那里判断,在那里紧张地谛听着。当他知道这是元化叔叔的叫喊,并且听说是他发病以后的状况时,他向已经不再担任组织部长的王一平汇报,他恳请王一平能够帮助元化叔叔。爸爸说,问题可以继续审查,但是有病还是要给人治疗的。于是他们接受了爸爸的提议,给予元化叔叔以治疗。一直到隔离结束后,元化叔叔被家里人带到华东医院,请束宗华和夏镇夷医生诊断,结论为心因性精神病。
妈妈说,在隔离室的时候,那些人看见元化叔叔生病,高兴坏了,说是看王元化会说出些什么。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了,看他怎么把所有的阴谋都交代出来,还有那些纲领、计划、漏网的胡风分子等等。总之,终于可以从一个病人这里打开缺口了,他们真是满怀着希望‐‐一个精神病人会在发病的时候,把什么都交代出来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元化叔叔在发病的时候,大声地叫喊着:&ldo;我没有罪,没有罪!&rdo;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干过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有害于社会主义的事情。没有!他和他认识的朋友们,一个都没有干过。他们是这么忠实于党,忠实于这个国家,这是他生活的信念,他从来就没有违背自己的信念干过任何事情。他把所有的诬告都推翻了。
那时候,母亲的形象对于我是模糊的,她一直一直在哭。在她下班以后,常常带我去黄逸峰伯伯家里。在那个年代,只有他敢于接待妈妈,跟妈妈说真话,告诉妈妈该怎么活下去。他原来是爸爸的上级,&ldo;联抗&rdo;的司令员。他们家离我们很近,就隔着几栋大楼。我跟在妈妈的身后,跑啊,跑啊,就跑去了。妈妈在里面讲话,我坐在客厅里和他们家的大孩子玩。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爸爸被捕以后,最艰巨的是妈妈必须写书面的揭发材料。去理解一个人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可是去仇恨一个自己的亲人,却似乎是很难做到的。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她就必须说自己的丈夫是坏人?但是领导教导她说:&ldo;你是共产党员,党的利益高于一切,把彭柏山的反革命罪行揭深批透……&rdo;妈妈完全懵了,每次在接受教育之后,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往家走。
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妈妈踏上了去黄逸峰伯伯家的路。她一边哭一边说:&ldo;我怎么揭发啊,除了自杀,无路可走。&rdo;
&ldo;你为什么要自杀?&rdo;
&ldo;想不通,也受不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柏山是反革命,我们结婚十几年了,我要是发现他是反革命,我还会跟他过下去吗?我确实揭发不了……&rdo;
&ldo;你的处境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能死,柏山的问题正在审查,不管他有没有问题,你都不能死。你们有五个孩子,你要对孩子负责。&rdo;
&ldo;可是我不揭发,我怎么向他们交账?&rdo;
&ldo;柏山和胡风见面的时候,你也一起去的吗?&rdo;
&ldo;每次都去了,当时警卫员陈大悦也一起去的。&rdo;
&ldo;他们谈话,你在旁边吗?&rdo;
这是一九八四年&ldo;联抗&rdo;老战友相聚时的留影。左四为当年&ldo;联抗&rdo;司令员黄逸峰,左三是他得夫人李楚衡阿姨。左五为李俊民伯伯,左二是妈妈。
&ldo;在旁边。谈的都是家常话。&rdo;
&ldo;你认真想想,把他们的谈话详细写出来交上去,不就可以了吗?而且警卫员也可以作旁证嘛!&rdo;
&ldo;好,这些我可以写。&rdo;
&ldo;你写,要实事求是,不要夸大事实,也不要弄虚作假。&rdo;
&ldo;那是一定的。&rdo;
最后黄逸峰伯伯还会叮嘱妈妈说:&ldo;你要实事求是地写。一定不要夸大事实!……&rdo;
每次等妈妈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我跟着她上厕所。坐在马桶上,看见她又在水池前面哭泣。我还老是要问她:&ldo;妈妈,你为什么老是哭啊?&rdo;妈妈就像做游戏似的,回答我:&ldo;妈妈的眼睛不好。&rdo;妈妈哭完以后,就在那里洗脸,她会洗了一遍又一遍,这样,似乎可以把眼睛的红肿洗掉,可是末了,眼睛还是通红通红的,哭得连脸颊都肿了。有时,她会打开人家水池前的小壁橱,在那里拿出一点粉,往自己的脸上扑一扑。这样,那浮肿起来的脸颊,不再显得那么光亮光亮。
小兰说,有一天她下课回家,只看见妈妈的床单上全是血,妈妈睡在上面。老保姆拿着一床小被子,垫在妈妈的身体底下,可是血还是不住地往外流。妈妈说,那时候,啊,真想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留恋。走了,不就是走了吗?只要还活着,就得装出很多样子,装得很快乐,可是,怎么装也装不好。看着母亲的面孔,小兰害怕了,她实在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害怕妈妈会死去。她在那里大哭起来,这时候,妈妈努力对孩子微笑着,笑着笑着,自己也哭了。妈妈,大血崩了一次,最后还是在老阿姨的搀扶下,送到医院抢救,活下来了。
这之后,是爸爸在监狱出事了。他不是像元化叔叔那样走向极端的兴奋,而是走向极端的抑郁。他从来都没有向我们描述过他在监狱里经历的事情,对于他监狱经历的了解,是我自己的记忆。但是,妈妈跟我说:&ldo;你父亲这个人是很脆弱的,他在监狱里,又试图自杀……&rdo;这时候,我已经长大了,已经经历了&ldo;文革&rdo;,听妈妈说到这些,我开始对于&ldo;坚强&rdo;有了自己的认识。我不以为,坚强是什么了不起的品质。整个生命,如果对于父亲没有更多的意义的时候,坚强又能说明什么?死在哪里都没有任何区别。也许,死在自己沉默的真理里,还能找到一丝安慰。在外面不会再有希望,整个世界就没有真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答案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