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以后,爸爸突然收到从福州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整整二十大瓶鱼肝油丸。包裹里附着贺敏学叔叔写给爸爸的短信,他特地跑到厦门的鱼肝油厂,为爸爸买了这二十瓶鱼肝油。看了爸爸的信,他心里很难过。当年他们一起在那里出生入死……可是有一天,他病成这样却没有人过问。他说,鱼肝油是送给爸爸的,一定不要把钱还给他。
每当我们子女之间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免不了会在心里想到,在所有的这些事件之中,有哪些人至今尚存……在我们认识的人们中间,有哪些人至今还健在……我们在想,该去看看爸爸妈妈这些患难中的朋友了。可是,等我们把电话打去的时候,不是这个已经死了,就是那个也在重病之中……
在对往事的叙述中,我省略了很大的一段,就是爸爸去福建厦门大学教书的事情。当梅志阿姨看了我的初稿时,在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九日给我的来信中问道:&ldo;我觉得很奇怪,你怎么没有写写你父亲在厦门大学教书(当教授),讲了鲁迅的专题的事情。这方面刘再复还有一个女同志写过文章回忆的。我还听说是罗瑞卿去福建视察,提出彭柏山不适合在这重要港口教书,才调河南挨整的。你是忘了,还是别有原因不写?这很重要,他如不离开厦门,是不会死在那群野兽之手的。我希望你探问一下加上才好。&rdo;
照片是父亲在厦大教书的工作证照片,拿到它的时候,是在造反派退回的遗物里发现的,照片上被划了一个深深的大叉,我用酒精棉花把叉叉擦去。
(这里,我再做一点小小的更正,厦大的教授,爸爸的好朋友芮鹤九先生在看了我的二稿之后特地来信,让我在这里注明,&ldo;梅志大概不知道,彭老在厦大只是&lso;教员&rso;的名义。从来没有给过他&lso;教授&rso;的职称。&rdo;)
我在这里还能有什么解释,忘了?我想任何健忘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些岁月,那些短暂却又是那么漫长的岁月,我们驮着它几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但正是它依然记忆犹新,我不想再写了。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甚至跟自己都不愿意解释。不写的原因,是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去面对这些历史。无论我想把文字处理得多么平淡,多么努力地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来评判过去,甚至有意搜寻一些枯燥的细节来展示过程。可是一次一次,我把一个形象,一个放在电脑荧幕上的形象,是一个完全被剥夺了活着权利的人‐‐自己的父亲,一个见了很少几面的陌生的父亲。如果,对一个人的认识是从这样的回忆开始,我多愿意重新给父亲编织一个故事,忽略掉一些事情,为了让他活得轻松一点,让他早一点解脱,甚至是让他早一点走向死亡。
但是,梅志阿姨和爸爸妈妈的朋友不答应。就是皮定均叔叔的夫人张烽阿姨在几天前(一九九九年八月十日)的来信中还说:&ldo;你母亲在《往事札记》一书中,没有放开心扉,有些话不敢说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懂得具体事情的话,可以不加评论观点,用摆事实把历史的真实写出来。如你爸爸离开厦大到河南农学院去的原因。我看到《往事札记》中你妈妈没有把事情说透,我等待着看到你写的书。&rdo;
我知道我会再一次让张烽阿姨失望的,因为我比母亲知道得更少。但是,这一次,我跟自己说,不管我知道多么少,不管我多么焦躁,还是要把爸爸的这一段历史写上。
那是一九六一年的冬天,饥荒越来越严重。大家的脸都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肿肿的。青海就更糟糕了,各单位开始实行人员精简,让大家自找出路。城市里的居民很多下放到农村去了。因为爸爸是突然被塞到青海师范学院去的,所以他的档案没有跟着人一起寄到那里。没有人搞得清楚这个图书管理员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那里,多拿一份工资真是多一份累赘。于是,学院党委书记找爸爸谈话说:&ldo;你可以自找出路,哪里要你,你就到哪里去吧,我们放你走。&rdo;
爸爸感到一份无奈,不知该怎么答话。像他这样的人,谁敢要他?他怎么可能自己去找工作呢?于是,他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希望他能为自己安排一个工作。爸爸毕竟还身体健康,还能做一点事情。周扬将父亲的信批转到上海市委宣传部,建议在上海地区另行安排工作。可是这个批件被市委宣传部部长石西民压下来了,他根本没有上报。
任何时候提到这一件事情的时候,妈妈都充满了忿怒。她说:&ldo;你想想,你父亲如果能回到上海,不管他干什么工作。他和家里人在一起,他就不会在&lso;文革&rso;中被他们打死。就是石西民把信扣下来了,你父亲再也回不来了。&rdo;
但是,当我们这些孩子说到石西民的时候,已经能够给予一份谅解了。想想当初在反胡风的运动中,石西民会对毛泽东主席说&ldo;上海没有胡风分子&rdo;时,他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只是对方质问了他;&ldo;上海不是有一个彭柏山吗?&rdo;难道这些事情,他还会忘记?特别以后又经历了反右、反右倾的运动,他怎么会、或许说怎么还愿意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皮司令从北京开完会特地路过上海,看望爸爸。这是一九六二年,他们的全家照,背面写着:彭柏山、朱微明同志留念。皮定均、张烽敬赠,一九六二年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