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叔叔在六十年代的照片。他说:&ldo;我和你父亲也没有一张合影,实际上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情绪去拍照片啊。&rdo;
等到父亲把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又感觉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委屈,什么&ldo;明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rdo;。这似乎又是一种什么暗示,是什么呢?我太小了,说不清楚。甚至是今天,我都说不清楚这一份痛楚的感觉。但是,那时候,我已经会感觉到什么了。那时候我是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直到大了,我才理解到,从父亲的那一句话里,我重新嗅出了离别的气息,是对于离别的一份恐惧。对于这份恐惧,我们是太熟悉了,所以即便是那么小的年纪,我们都会体验到它。我在那里哭了起来。哭得有点突然,母亲更加生气。
&ldo;怎么你父亲一回来,就变得这么娇气,演戏给谁看啊?回去睡觉。你父亲对你怎么了啦,哭什么啊。&rdo;
那一次是爸爸突然接到中央教育部的命令:调彭柏山去郑州河南农学院图书馆,任图书管理员。调令一到,父亲在三天之内就动身了,他只拍了电报给妈妈,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
那时候,我实在是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体谅母亲。那时候,在我们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但是,其余的人除了说&ldo;热爱&rdo;和&ldo;万岁&rdo;之外,是什么都不能说的。我们就生活在&ldo;其余&rdo;的人中间。我们好像还是非常快乐,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我们都要表现出他给了我们幸福。
到处都是穷人,到处都是贫民区,这穷困就像沾在我们身上,永远也无法去掉的泥土味。四处都是垃圾,四周都是一条条小路,我们这些发育不全的人,站在路边,看着有权有势的人和他们家的孩子,多希望能从那里得到些什么。我就这么生活着。亲眼看着我们家的人,干活,忙碌,死亡。像许多动物一样,不断地生老病死,平淡无奇。我们都是无用的人,从岁月的深处涌现出来,接连不断地有人在我们面前死去。而我们还待在那里,希望活得好一点……
第二天,我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还在。他看了我的三篇作文,然后我听见他在对妈妈说:&ldo;孩子真的长大了,文章写得有板有眼。特别是那篇记叙文,感觉写得很好,很真实。&rdo;
吃午饭的时候,妈妈为爸爸炖了一只老母鸡,爸爸为我和小梅一人碗里放上了一只鸡腿,还为我们舀了一大瓢鸡汤,也算是对我的奖励。妈妈很不高兴地跟父亲说:&ldo;这鸡不是买给她们吃的。她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吃。你自己多吃点,吃了好上路。&rdo;
这时,我变得懂事多了,我没有埋怨妈妈。我知道,我不该吃那么多,听妈妈说完以后,我自觉地把鸡腿放回到砂锅里。爸爸说:&ldo;崽,吃啊。&rdo;我说:&ldo;我不喜欢吃鸡腿。&rdo;然后喝了一大碗鸡汤,匆匆吃完饭就上学去了。记忆是那么清楚,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回头朝自己家高高的小晒台上望去,爸爸站在铁栏边上,我拼命地向他挥手,我大叫着:&ldo;再见。&rdo;爸爸没有说话,微笑着,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快去上学,我一直走到很远的街角,回头看去的时候,他还站立在那里。我从来都不会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看见爸爸。那次,他只在上海停留了一天半,等我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妈妈并没有去火车站送爸爸,只是急急忙忙赶去上班了,她还没有回家。那个空屋子静得很,像是一个久已被抛弃的墓穴。这个形象,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家,永远像个坟墓,没有光线,四堵死死的墙壁,悄然无声地把我们最后的一点欢乐埋葬了。
小钧常常跟我说:&ldo;我多想把爸爸待过的那个地方,河南农学院的图书馆画给你看。他们给爸爸工作的地方,小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漆黑漆黑的。是在一个楼梯的斜坡下的空隙里,就是楼梯的板子底下……楼梯是那样,那样直接顶在爸爸的头上。你肯定想象不出来。那里真是一点光线都没有,就在那样一个墙旮旯里放了一张小桌子,一张条凳。爸爸就在那里整理各种书籍,写东西。&rdo;
这里的条件比青海师范学院还要差,爸爸什么都不说了。这时候,他已五十六岁,他写信给妈妈的时候说,他再等四年就退休了,他会带着我们两个小的,一起回湖南老家去。他自己来教我们读书,就这样打发晚年吧。妈妈说:&ldo;你这个父亲,就是想入非非,跟着他跑到湖南那么个穷地方还会有什么出息,当农民去?&rdo;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元化叔叔说:&ldo;我觉得到了晚年的时候,你父亲常常跟我说,生存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只有责任感,完全是对你们孩子。他跟我计算,他再活多少年,可以把这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他们出道了,他的任务也就完了。他多少次跟我流露这种情绪。我觉得他到晚年,已经没有什么目标了,像自己还要翻身,自己将来还要做什么啦……没有了。他只是考虑对子女的一些想法。我甚至记得他到我们家,连我父亲都讲,peng,就是英语拼音的&lso;彭&rso;,怎么情绪这么不好啊。从前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后来你父亲常叹气,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印象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