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用任何解释,已经不用多问,我已经全部明白了。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明白了母亲的惊恐。这个突然出现的日本人,不仅仅意味着他是一个胡风问题的研究者,更多地是意味着,他会让胡风先生变成里通外国的&ldo;汉奸&rdo;,也会给我们家带来&ldo;勾结&rdo;和&ldo;私下活动与外国特务来往&rdo;的罪名。八一年,今天人们都会说八十年代是最有生气、思想最解放的年代;记忆总是发生错误。看着母亲写给近藤的字条,我才终于认识到,那个时代还是窒息的,让人充满了恐怖和惧怕。母亲最怕的是这个日本人把事情搅黄了,怕她千辛万苦帮助胡风联系到上海的治病,因为&ldo;勾结&rdo;了外国人,被赶回北京;她更加害怕的是,再有一次政治运动的时候,我们都会被这个日本人&ldo;陷害&rdo;的。
近藤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但是他还是补充地说道:&ldo;我就在胡风先生身边,我走到他身边了,我却没有看见他。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rdo;
近藤的惋惜里面,有很多无奈,也还是包含了他对母亲的不满,虽然他是原谅了母亲。我多为母亲抱不平啊,她为什么要有这些善良的&ldo;原则&rdo;呢?晓山,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医院的地址直接交给近藤,为什么让他来找我母亲呢?为什么这个决定让母亲来选择呢?最后还是我们家孩子对母亲的判断:&ldo;做了好事最后也是不落好。&rdo;那么多人都被伤害了。梅志阿姨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她坚持要去找近藤先生,母亲不断地劝告她,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不断告诉她,自己历次运动中的经验;因为梅志阿姨是在劳改农场,在监狱里度过的,她不知道这些群众运动的可怕!现在首当其冲的是给胡风先生治病,什么研究,什么日本人,什么外国专家,这些都是不可靠的事情啊!梅志阿姨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她在乎,在乎这个研究胡风先生的日本学者,她在乎胡风先生的理论、学术和经历,让更多的人了解;她更在乎有人将胡风走过的路记录下来,让历史为他平反。
近藤龙哉教授一九九一年在鲁迅像前。
梅志阿姨,不是那种要虚荣的人,但是在胡风先生的问题上,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她根本不搭理母亲的那套&ldo;经验&rdo;,她坐牢都不害怕,她还怕你什么政治运动?她瞒着母亲赶到近藤先生下榻的锦江饭店,母亲越来越愤怒,终于和梅志阿姨争吵起来,以至于两个人都翻了脸。
我问近藤:&ldo;你见到梅志阿姨了吗?&rdo;
近藤回答说:&ldo;没有!太可惜了,她是从晓山那里得到我的地址的,当她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因为见不到胡风先生,住宿是那么贵,我觉得留在上海没有意思。&rdo;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灼热把我们烤焦了!
现在的年青一代已经不会理解这种恐惧,就连我都会感觉母亲在小题大做。但是,认真地回想起来,就明白了当时的环境和气氛不是这样的,仅仅是在这一年前的八○年夏天,上海市委还不允许胡风先生的花圈放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你怎么可能指望一年以后,整个环境会允许他去见一个日本人?外事活动不通过我们的&ldo;组织&rdo;,是会罪加一等的。可是,可是,就是我前面说的,这个决定为什么要母亲来做呢?她伤害了那么多人,难道她自己没有被伤害?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过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一切,都不能够解决时,留给下一代的,就是要我们埋单。多不公平,多让人心碎。
终于结束了
终于退休了。
妈妈说,她全都打算好了,回家以后就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联系,从现在开始,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那里翻译小说了。她把自己的书桌收拾好,再不用为父亲的问题奔波了。她在自己的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七十七岁的生日,为自己写道:
写 照
我的人生是坎坷的,
风刀霜剑,蛇蝎挡路。
我的生活是: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从年年。
但我:临危不惧,临辱不惊。
像烧尽的木炭,
耗尽热能是我的义务。
一九九一年美国朋友丽萨来上海探望我母亲,为她拍了照片带给当时在美国的我。那时候母亲因为治疗类风湿关节炎,吃药以后影响了心脏,嘴唇已经全黑了。她不能站立,坐在沙发上拍完此照。
生命对于她始终像是一个不祥的预言,当她开始充满希望的时候,一定是最坏的事情即将发生。当她还来不及翻译什么东西,当她还没有耗尽她的热能的时候,她的类风湿关节炎急性发作,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好过。她病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拿一块手绢的能力都丧失了。她全身的关节变形,叫喊着、疼痛难忍,她瘫痪了。
有一次她跟我说:&ldo;我备了很多安眠药,有一天,实在忍受不了这个疼痛的时候,我就把它吃了。我跟你说了,你会理解我的。不要阻拦我,活着对我已没有什么意义,我是在这里等死。&rdo;她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粗暴地叫了起来:&ldo;不许你胡思乱想。&rdo;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把五官扭歪了,她让我头晕目眩。怎么会不知道她依然在服役呢?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都要走到那条路上去的,但是就不能说出口。在我们前面,已经有许多人走去,我跟在后面看着,觉得自己像一条影子,歪歪扭扭,驼着背,看得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