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不敢袒露顾宁诚的想法。顾宁诚并不想白白帮助程烈。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只是需要一个身处绝境、毫无退路、愿意拼死一搏、能给苏家造成最恶劣影响的人。思前想后,没人比程烈更适合。这年头,亡命之徒是稀缺资源。顶层通道上,玻璃明亮如一面镜子,反衬影影绰绰的人形。苏展带着冯秘书从楼梯的隔间下来,准备走向楼下的会议室——那间会议室就在楼梯门口的隔壁。冯秘书穿着高跟鞋,步履稳妥,裙摆轻扬,然而当她踩到下一级楼梯,她没来由地脚底一滑,顺着楼梯摔在了地上。她不知道台阶表层,被人涂抹了凡士林。冯秘书失态地叫出了声,再一捏脚,肿起一大块。她仰头望着苏展,忍痛申请道:“苏总,我……我今天状态不好。等下开会,我能坐着吗?”苏展垂头看她的脚踝。他的眼神里多了复杂而微妙的内容:“冯霏,你在哪儿摔的?”他单膝跪地,手指摸上台阶。苏展甚少称呼冯霏的全名。他总叫她:“过来”,那她就要飞快地跑过来,稍微迟到几秒,后果也很不乐观。冯霏揉了揉脚,虚搭着扶梯,准备站起来。她当然不敢碰苏展,更不会等着他搀她一把。挣扎的片刻,有个黑影出现在门廊外。那人穿着清洁工服装,左手拎刀,右手点着打火机,怀揣一罐汽油瓶,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冯霏脸色煞白。她为苏展工作多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个什么货色。今天有人突破层层阻碍,上门寻仇,她真的一点也不奇怪。那汽油瓶“啪”的一声,被程烈摔在了地上。汽油和凡士林作为互溶的有机物,顷刻扩散到整个楼梯间,程烈话不多说,一心求死,他按下了打火机。苏展把冯霏推到一边,揪着程烈的衣领往墙角拖,另一只手折住程烈的手腕,猛地使力,狠狠一掰——骨节崩裂的“嘎吱”声,在这静谧而要紧的关头,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程烈?”苏展夺走打火机,从窗口扔了出去。他端详那人的脸,似乎恍然大悟:“我说谁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我们的程老板。”程烈嘶笑,却不言语。苏展又说:“几年不见,程烈,你瘦得只剩下半个人了,今天是谁帮了你?谁把你弄进公司,还送了你一身新衣服?”苏展的力气,比程烈要大得多。他从小练习搏击和械斗,练不好就要挨打,对付一个年老体弱,久经风霜的程烈,根本不在话下。程烈也没有惊慌。他背靠墙壁,笑得比哭还难看:“苏总,你也是有父亲的人……我老婆儿子的命,你要还给我的……”程烈的水果刀被收缴了。他手无寸铁,受制于人,苏展却没毒打他。变故就在下一秒。程烈紧紧逼近了苏展。他不知在身上揣了什么,火光乍现,他从裤腿开始自燃,那灼痛感令他欢呼雀跃,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好像烟尘弥漫时,一家三口便能团圆。苏展抬起了下巴:“你是个疯子。”他说:“活该死了儿子,你儿子不死,谁死呢?输不起,就别做生意。你老婆自己跳楼,能算作我的账?活不起的人多了去,每死一个,都要怨我,我倒成了冤大头。”说到最后,他还有一些好笑的意味。他的确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程烈根本禁锢不了苏展。苏展卸了他的关节,任凭他瘫在墙角,星火明灭,未曾迸溅,烧不到汽油区,苏展松了一口气。他脱下西装外套捂住程烈,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楼,按响了警报器。冯霏惊惧交加,在他身后哭道:“苏总……”苏展动作一顿,竟选择去救她。转机英雄救美的戏码老套而庸俗,令苏展不齿。这世上没谁离不开谁,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命更金贵——就算他撂下冯霏走了,又能怎么样呢?区区一个女秘书,闭着眼都能招一堆。可他还是有一念之差。扔下冯霏不管,着起火来,她必死无疑。尸体会像烧焦的柴薪,干枯、皴裂、漆黑、而她生动鲜活的样子,将成为永远的过去式。生杀予夺的权利由苏展掌控。苏展心头一动,生出微不可察的惋惜感。很多年前,在一个水波荡漾的池塘边,这种微妙的感觉,也曾经盘踞着他。苏展弯腰伸出手,不费吹灰之力,拽起了冯霏。冯霏哭道:“苏总……”苏展拍了拍她的后背:“行了,眼泪流一脸,你的妆哭花了,下午怎么开会?没事了。”冯霏还在哽咽。方才绝望时,苏展向她伸出了援手。她为他工作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他的做派,正是因为她很了解,她的心情才会愈加混乱。冯霏止住泪水,关切道:“您没受伤吧?”“我毫发无损,”苏展解开了西装扣,稍微低头,瞧了瞧冯霏的脚踝,“倒是你,你能走路吗?”他实在长了一张很好的脸。当他如此关心冯霏——他们也曾有过肌肤之亲,冯霏的心跳不由加快,她往常并没有这样的反应。冯霏脱下了高跟鞋。她搭着楼梯扶手,开口说:“我能走的……苏总,咱们回去吧。保镖和警察都快来了。”苏展点头,举止蔑然道:“回去再查查,是谁胆子肥了,把程烈那老头,安插进了公司。”人在什么时候防备心最弱?——当他自认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高度警戒的精神便会松弛。苏展背对着程烈,自认为警报解除,程烈被他弄废了。他马上就要返回办公室,着手处理一切公务。程烈的脸上浮现了怪异的笑。他的右手脱臼,左手还能活动,锋利的水果刀就落在他的脚边,他无声地捡起刀柄,刀尖向前,连滚带爬猛地飞扑,像砍柴一样,用尽全力劈上去。刀锋刺进皮肉,鲜血溅了满脸。程烈顿一顿,心脏缩紧,情绪舒畅,笑得像个疯子:“苏展,我每天做梦都想杀了你……”楼梯间声音嘈杂,混合着警报和冯霏的尖叫。午休尚未结束,警车和救护车接连出现。主管召开紧急会议,员工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以讹传讹,闲言碎语疯狂流通。主管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安保部的人急得快要哭了。苏展被抬上了救护车,他还有一口气,嘱咐保镖护送自己,保持冷静,封锁消息,谁都不能靠近。他只中了两刀,扎在后腰处,皮开肉绽,伤口崩离,兴许能捡回一条命。程烈却是实实在在地死了。彼时苏展的保镖突然赶到,三两下解决了程烈。程烈身负重伤,极其顽强,他爬上窗栏,伸出两条瘦如竹竿的腿。裤脚的火花熄灭了,他点不燃汽油——但见苏展倒地不起,血流不止,程烈就是死也瞑目。他翻窗跳楼。妻子从二十八楼跳下,程烈也从二十八楼跳下。他圆满地想着,死得其所,他们一家人,终于又在一起了。程烈砰然落地后,宏升的大楼外,多了一具摔碎的尸体。这也是顾宁诚的计划之一。他预备好的记者们急急忙忙拍下照片,四肢碎裂,高清无码,网民对什么内容最感兴趣?一是色情,二是暴力,顾宁诚好心好意地在今天满足大家。恰巧,苏乔的办公室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宏升集团的大厦门口。陆明远坐在桌前写日记,一边练字,一边和苏乔说话,楼顶飘忽掉落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面容凄厉,满身血污,从陆明远的眼前一霎飞过。陆明远睁大双眼。他扔开日记本,跑到窗前。苏乔问:“你在看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