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沈曼站在苏乔的家门口。夜风萧瑟,卷起一摞落叶。沈曼拎着一个皮包,与别墅的正门隔了一道铁栅栏,栅栏边上有红外线探测,硬闯便会响起警报,于是她一动不动,静候苏乔为她开门。她大约是个不速之客。院子里的那条狗,非常不欢迎沈曼,甚至没跑出狗窝,冲着她连连吠叫,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苏乔心下正烦,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门口,不辨情绪地冒出一句:“糖果,别吵了。”糖果就趴进窝里,再不出声。苏乔稍微抓拢了头发,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特意来看我吗?幸好保安没拦下你。”沈曼并不知道苏乔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过她的上司一向如此,她早已习惯了。居上位者喜怒难测,手腕强硬,这都是她应该习惯的。她说:“门口的保安认识我,这几年来,我经常送你回家。苏总,我想和你坦白一些事。”和苏乔说话的时候,沈曼注意到,陆明远从里屋走出来,坐上了近旁一块台阶。他朝着狗窝摆了摆手,糖果就开始撒欢,一溜烟跑向了他。而陆明远一边抚摸糖果,一边拆开了一个狗罐头。奖励它发现了一位陌生人吗?沈曼暗道。她禁不住想笑。陆明远似乎洞悉她的想法。他说:“每周五的晚上八点,我会给糖果加餐,补充维生素和高蛋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多说了一句:“林浩也养了一条狗,我陪他买过罐头。”沈曼顺水推舟道:“今天在画展上,林浩说了很多开解的话,我回家揣摩了他的意思,他说得很对,我不应该一个人顶着压力……”苏乔打断道:“什么压力?”她打开了自家正门,催促道:“进来说话吧。”灯色清亮,客厅的沙发宽长,苏乔却坐在最旁边,沏了一壶碧螺春。她摆出来三个杯子,亲手为沈曼倒茶,不紧不慢地问她:“你现在,喝的惯碧螺春么?”“嗯,你从前送过我一盒,我没喝完,存到现在了,”沈曼垂首,将发丝拢到了耳后,“苏总,我有错,我偷了销售方案,把它带给了叶姝。”她蓦地抬头,与苏乔对视道:“老董事长的死,与叶姝有关……她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真凶叶姝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乍一听到这句话,苏乔心中存疑。光凭叶姝一个人,不可能把车祸事件做得天衣无缝,而且苏景山一向行事谨慎,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止需要人脉、资源、头脑,还需要强硬的心理素质。而叶姝情绪化,容易激动,受不了刺激。倘若她真的设计了苏景山,她能得到什么巨额利益?她何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苏乔道:“你突然和我提起叶姝,我相信,你肯定掌握了很多证据。我们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我了解你的行事作风,你不会武断地给别人扣帽子,或者引导我走向死胡同。”好明显的暗示,沈曼心想。可她偏偏没有完整的证据。她道:“叶姝那件事,我是亲眼看见的。”苏乔却说:“你深夜潜入办公室,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偷走竞标小组几个月的心血,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话说到这里,她将茶壶往桌上一放。几个月了,她终于问出来了。意料之外的,沈曼觉得心弦一松。她与苏乔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沉默的宽容,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煎熬……而苏乔刚才的那一句话,挑破了溃烂已久的脓包。沈曼微微昂首,接话道:“我出来上学那天,爸妈教我,做人要自私点才好。总考虑别人的利益得失,吃亏的就是自己。后来我认识了你,你教我做人要有原则,有追求,不能计较蝇头小利。”苏乔不怒反笑:“然后你偷了方案回报我?”她站起来,游走在沙发后侧:“我一开始想报案,彻查你的动机和底细。可是呢,你毕竟帮过我不少忙,你这么年轻,一旦留了案底,这辈子就算毁了。”手指搭在沈曼肩上,缓慢下移,滑到了她的胳膊。苏乔有感而发道:“你肌肉僵硬,很紧张吗?我偶尔会想,叶姝到底拿住了什么把柄,逼得你不顾身家,也不要命。”沈曼不言不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许是天气太冷了,她心想。苏乔又问:“我这几年对你不好吗?”“没有,”沈曼微一摇头,回顾往昔,只觉记忆犹新,“你是很不错的上司。你帮我在餐桌上挡过酒,在我生病时照顾我,给我升职加薪,栽培我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苏乔嗤嗤发笑。沈曼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你出门谈的第一笔单子,黄了,因为那个老板摸我屁股,你用高跟鞋踢他了。我当时还不是你的助理,只是和你在同一个部门,那个老板就对我说,人家苏乔,是苏景山的孙女,他不敢惹,但我只是一个小职员,他爱怎样就怎样。”茶香散溢,雾气蒸腾,灯光变得不真切。沈曼悄然吹气,面上神情被头发挡住:“他事后联系我,还说,他查到了我的家庭住址,我父母的工作单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苏乔道,“那种老板,就喜欢诓骗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沈曼一个劲地喝茶。她稍稍眨眼,双眼酸涩难捱,她不由得暗忖:要不要连带着这件事,一起讲了呢?到底应不应该讲?她侧目,没瞥见苏乔,只看到了陆明远。陆明远将糖果抱进了屋子。他坐在地毯上,伸出一只手,糖果也抬起爪子,搭在他的手掌上,一人一狗这样玩了一会儿,丝毫不受苏乔和沈曼的影响。他真像个花瓶,无忧无虑,无诉无求,沈曼暗叹。恰逢陆明远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接。沈曼莞尔一笑,咕哝道:“我那时也不年轻了,不是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我就怕牵扯到爸妈,他们不在城市工作,都是普通工薪阶级……”陆明远挑眉,眼神落向别处。他隐隐有一点猜测,又觉得不应该,在他瞎想的时候,沈曼抽了一下鼻子,坦白道:“我陪了人家老板一个礼拜。在销售、保险、投资行业,陪人不丢脸,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我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从那以后,我剪了短头发。”沈曼稍微有些语无伦次。苏乔却会意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兴许不会用沈曼。沈曼说得对,交易频出的行当里,人性难以试探,食色性也,终此一生逃不脱。她开口道:“你当年所受的委屈,和泄露方案有关,还是和苏景山被害案有关?”沈曼自嘲又自笑:“我提当年的事,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我的背后没钱没势,没人撑腰。我遇到了工作以外的麻烦,必须首先考虑自保……”苏乔暗忖:她一直以为,她经常给沈曼撑腰。也罢,年轻人面皮薄,犯了错,不好意思直接承认,总得给自己找理由,尽量显得可怜些。沈曼不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奔入主题:“去年一月,我在公司加班,做到了凌晨一点,乘电梯的时候,我太困了,不小心按到了负一楼。电梯门一打开,我走进了停车场……”停车场?苏乔打起精神,侧耳细听。沈曼状似平常道:“那天晚上,苏董事长没回家,睡在了办公室。我在停车场看到,有人坐在苏董事长的宾利车里……是个男人,留胡子,四十多岁。”那个时候做了手脚吗?苏乔在心中思索。她的神色,半信半疑。与沈曼的情分早已破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的措辞缺乏温度:“那个男人是凶手?接下来,你就被凶手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