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有一种电视换错了台的感觉,《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跑到《上海滩》,去跟许文强谈恋爱。
我愣了愣,忽然想到,按道理经幢上应该都有立幢人的姓名,急忙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发现刻字已经没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ldo;信&rdo;字和下面&ldo;谨立&rdo;二字,其他信息都付之阙如。
上面只有汉文没有藏文,这可以理解。如果这关帝庙是跟武则天的玉佛头属同一时期产物的话,在那个时候,藏文刚刚诞生没多少时间,还没流行开来。
我观看良久,回转到庙前头来。木户加奈正在给那尊关羽像拍照,她看到我走回来,问我有什么发现。我摇摇头,木户加奈指着关公道:&ldo;这个应该就是蜀汉的武将关羽吧?&rdo;
&ldo;是的。&rdo;
&ldo;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关公?它和我们在胜严寺里看到的那半截石像,有什么联系吗?&rdo;
我否认了这个说法。胜严寺那个关公像,最多是清代的东西,跟这个关帝庙年代差得远着呢。再说,自从神秀把关羽提升为佛教护法神以后,中土庙宇的关羽像随处可见,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木户加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胶皮手套戴上,伸手去摸关公像,从头到脚摸得相当仔细,还用一把小尺子去量。过了十分钟,她回过头来对我说:&ldo;这尊青铜像差不多有一千多年历史。&rdo;
&ldo;哦?数字能估得这么精确?&rdo;
&ldo;嗯,我是从铜像表面的锈蚀厚度推测的。你看,这锈蚀面层叠分明,分成好几个层次,蚀感均有细微差别。有一个估算的公式。&rdo;木户加奈回答,一涉及到专业领域,她的语气就不再腼腆。
我笑道:&ldo;我倒忘了,你有篇论文就是讨论这事儿的。&rdo;
我记得在木户加奈的简历里,曾经发表过一篇试图把文物包浆量化的论文,很有野心。她既然能写这种内容的东西,对古董的鉴别肯定是有相当的自信。
木户加奈道:&ldo;这并非全是我的成果。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才是这个理论的最早提出者。&rdo;
我看她说得非常自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这尊关公像可不是真品,它应该是1931年6月在岐山诞生的,制造者正是郑虎。
我忽然想到,这铜像是民国产物,身上锈蚀却这么厚,明摆着是故意做旧。许一城找郑虎造这么个东西,肯定是打算设局骗木户有三。那些看似古旧的铜蚀,不仅骗过了当代的木户加奈,恐怕还骗过了几十年前的木户有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探险之旅,其意味就和公开历史变得大不一样了,变成了一场骗局,许一城是设局者,而木户有三是受害人。
可是,为什么是关羽呢?这个符号在佛头案里有什么特定的意义?
木户加奈看我发愣,双眼充满了疑惑:&ldo;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rdo;她说得非常委婉,但我能感觉到语调里淡淡的伤心。她似乎觉察到我有事情瞒着她,女人的直觉,还真可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青铜关羽的故事说给她听了。既然她已经向我坦诚,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爷们儿了。我说完以后,木户加奈脸色变了三变,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鉴定这青铜像的错误,祖父在几十年前也犯过一次。
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长长叹息道:&ldo;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夫妻之间,不需要再隐瞒什么。&rdo;&ldo;呃……&rdo;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脸色有些尴尬。木户加奈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失望神色,这让我心生歉疚。我想去牵她的手,她却躲开了:&ldo;您还有什么事没对我说?&rdo;
&ldo;没了,真没了。&rdo;我连声道。可惜这种解释有些苍白无力,木户加奈的疑惑没有因此而消退。她松开我的胳膊,低声道:&ldo;我去后面看看。&rdo;然后走到庙龛后头去看那具倒塌的经幢。
面对这无声的抗议,我没追上去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她离开以后,我晃晃脑袋,继续端详那尊关公像。郑氏的手艺确实精湛,若非我事先知情,也要以为这关羽铜像是唐代之物了。这种伪造水准甚至比郑国渠他们都强,不拿精密仪器检测,可真看不出来。
我伸手去摸它,忽然发现那尊关公像稍微晃动了一下,再一掰,差点把它从坛座上掰下来。我仔细看了一眼连接处,有微小的焊接痕迹,还有不贴合的微小空隙。也就是说,这关公像和这坛座本非一体,而是后加上去的。那么原来摆在坛座上的,是什么?是那尊与胜严寺对供的卢舍那石佛,还是则天明堂的玉佛?
我盘坐在关公铜像之前,闭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化身为爷爷许一城,想象他在这里会看到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在同一个地点,祖孙两代人发生了神奇的交汇,我把自己置身于几十年前那场迷雾之中,努力拨开微尘颗粒,努力要看清内中轮廓,找出我爷爷真正的用心。
也许还有我父亲的。
不知过去多久,我&ldo;唰&rdo;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绕到庙龛的后头。在那里,木户加奈正用一个专业小毛刷在刷着经幢表面,试图分辨出更多文字。
&ldo;不用看了,我刚才看过,上面刻的是陀罗尼经的经文。&rdo;我走过去告诉她。木户加奈却不肯抬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刷着。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扭动身子试图挣脱。我叹了口气,对她说:&ldo;你如果要恨我,可以先等一等,请让我先把东西挖出来。&rdo;
木户加奈抬起头,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ldo;原来您还有更多的事没说。&rdo;
&ldo;不是不是……&rdo;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往回找,&ldo;我是刚刚看到那关公像,才想起来的。我如果说假话,就让我下不去这海螺山!&rdo;木户加奈将信将疑,但还是直起身子闪开了。
这个石质经幢个头不小,好在已经摔断了。它的经幢基座半埋在土里,我掏出一柄小铁铲,把周围的土都挖开,一直挖下去大约三十公分深,终于看到了基座的根部。我把整个基座连同根部拔出来,放到一边,继续往下挖去。不过我挖掘的方式有些奇怪,先把坑壁都铲上一圈,再往下挖深,然后再铲再挖,很快出现一个颇为标准的圆柱形坑。
木户加奈见我的行动如此古怪,忍不住问道:&ldo;您到底在挖什么?&rdo;我停住手,咧开嘴:&ldo;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告诉你。&rdo;木户加奈面色一红:&ldo;我又没有生气。&rdo;我抬手拽住她胳膊,沉声道:&ldo;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青铜关羽的事情,原谅我吧。&rdo;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我问这算不算原谅,她又嗯了一声。我说那你笑一笑就算原谅了。木户加奈抽动嘴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腻味完了,我告诉她:&ldo;我是在挖一个东西,和我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样东西。&rdo;说完继续挥舞着铲子,木户加奈被我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也来到坑边观看。我又挖了一会儿,一铲到底,忽然发出铿锵的声音。我把铲子拨开虚土,露出了大坑底部坚硬的花岗岩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