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能!
一世相思,一世难悔。
致斋,这一次换我去苦苦追逐你的脚步,又有何妨!
历时十五天的木兰秋狩结束,乾隆移驾承德行宫,设宴庆功,王公大臣皆携眷与会,说不尽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好一番繁华似锦缱绻风流,一如夏花将谢未谢之时最后一抹绝色的艳丽。席上自是免不了歌功颂德舞乐生平,群臣百官都称乾隆盛世千古罕有,纵使贞观开元亦不可及云云,酣热之余,已是醉了三分的乾隆也扬手执杯,环视全场,扬扬自得地道:&ldo;我虽不敢比超唐皇汉武,然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威,曰女倡,曰宦寺,曰jian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总算可以抚慰平生!&rdo;
自是一片喧闹欢腾的山呼万岁。谁也想不到,乾隆五十六年末,会发生那一场谁也始料未及的大变。
由于天干物燥,乾隆所居的烟波致慡殿旁的配殿走了水,罢宴过后酒酣耳热的乾隆将睡未睡之时被那冲天火光惊地怔在原地,烟波致慡殿下中人乱做一团奔号呼救,太监宫女们只知啼哭慌张,侍卫们却一时赶来救护不及,竟是个束手无策的景况,还是小贵子警醒,将一床被子打湿了盖住乾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咬牙背着皇帝就往外冲,闻讯飞奔而来的和珅福康安并众阿哥各个都吓地面无人色,当小贵子背着皇帝一脸焦黑地冲出殿来,永琰已是一声惨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扶起乾隆就是号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囫囵,只可着劲说着&ldo;儿臣该死儿臣该死!&rdo;
乾隆却是呆怔地佝偻着背坐在寒凉的夜风中,白发飘摇,看着众人疾奔救火的身影,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宫阙,方才在宴会上意气风发的人仿佛在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直觉地微微推开永琰,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和珅与福康安连忙跪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拉住皇帝的手,和珅急地连袍子都没系好,东一戳西一截地露地狼狈,此刻也红着眼看向乾隆:&ldo;皇上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rdo;
乾隆一摆手,两行老泪无声地坠下。
一时众人唏嘘,永琰挺着背,从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微红的火光映在他木然的半边脸上,显得几分狰狞。
但事情远远没有就此结束。乾隆老迈之人,纵使平日里深谙养生之道,身体强健,但经此一惊又受了风寒竟就此缠绵病榻,御医会诊的结果虽是积火蕴心,静养条理就好无甚大碍,乾隆却依旧一天天地病体沉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连上朝理政都不行了,有和珅把持虽不致出什么乱子,但皇帝毕竟是上八十的人了,某些心有所动的人不免开始揣测后事如何了。
乾隆日复一日地在药香中熏着躺着,身边倒也不算寂寞,阿哥皇孙,近臣内侍,走马观花地来请安探视,十七阿哥永璘来的最勤,一日五次晨昏定醒,几乎是要片刻不离他的父亲,一反常态的,十五阿哥永琰却来的极少,乾隆还不致糊涂,心里自然暗自不高兴。直到一日,高云从‐‐小贵子因为救驾受伤现别居调养,已左迁六都总管太监的高云从因是伺候惯了的来人,这才特特调来伺候乾隆‐‐端来一小碗药,劝乾隆服下。皇帝用药都是按时定量由御药房人送上,还有备案可查,这没头没脑地吃什么药。乾隆也没想太多,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高云从脸色大变,一个劲地只管劝皇帝服药,乾隆更诧异了,一闻竟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儿,登时大怒,一掌泼了那药,吼道:&ldo;这药里究竟是什么古怪!你这狗东西也胆敢来谋害朕?!&rdo;一面又叫慎礼司的人拖出去活活打死,把高云从吓地啼泪纵横地伏趴在地:&ldo;主子!奴才几条狗命敢谋害您!这药。这药……是十五爷进上的!奴才也知道不合规矩!本是不敢的!可十五爷的请求奴才又不能不答应啊……&rdo;
&ldo;他给你什么好处,要你进这药?!&rdo;
&ldo;没好处没好处!十五爷将这药送来的时候,走路都在晃荡,面皮还泛着白,穆大人扶着他,说,说这药是十五爷在菩萨面前跪了七天,绝食祈祷得来的‐‐可奴才看见十五爷的手臂上还扎着绷带‐‐这恐怕是十五爷他仿效&lso;割股疗亲&rso;的法子割下臂肉做药引煎好了一片孝心进上的!主子!奴才也是爹娘生的,这时候哪还忍心不替他送哪?&rdo;
人年纪越大,总是越心软,乾隆听到此处已是痴了,看着地上泼了一地的黑色药汁,心里一酸,竟不知是个什么复杂感受,半晌才道:&ldo;起来吧……今天的事,不许张扬出去。高云从,去库房里取几丸去腐生肌丹来,给你十五爷送去‐‐也,也不必说是朕的旨意……&rdo;
&ldo;扎!&rdo;
殿上正一片闹地一片狼籍,外头又一个太监快步而进,手里捧着个绛红的匣子‐‐乾隆虽未能上朝,大小政事都交与和珅委决,但各地督抚将军送上的密折却是不管多累都定要自己亲看的,这也是自雍正起就定下的死规矩‐‐乾隆接过来,是热河提督葛思瀚的密折,他本是如往常般不甚在意地翻阅,却几乎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啪地合上奏折,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自己扶床站了起来,眼里是消散已久的精光:&ldo;来人,传福康安!&rdo;
乾隆五十六年末,帝身体微恙,驻驾承德久不归京,京城一切政事皆驿马传至热河,久而久之不免人心浮动,当是时,热河绿营总兵马天庇忽以封上钧宪领巡防名义移师隆化县,遏住直隶热河两大行省之通行咽喉,协领张春成心生怀疑,便调动隆化周围县郡官军集结待命,只身入营向马索要上级军令未果,反为所制,热河提督葛思瀚才惊觉有变,飞折送往乾隆御前禀告,同时蒙古卓索图盟七旗也有小规模军事调动,直隶热河蒙古小股兵力看似松散各有所命,然锋芒所向竟不约而同指向承德‐‐乾隆虽是升平天子,但对这等宫闱夺权之事最是敏感,当即授福康安直隶总督一职统筹河北一带所有军事行动。福康安雷厉风行,一上台立即前往隆化整军‐‐以私下调令不守军纪之名撤去马天庇提督之职,军法处死,又以挑动军心罪杖责张春成,同时福康安随即收编汉军八旗之兵力,更换参将以上将领三十六名,建制各散。行至糙原的蒙古卓索图盟军见况,便拥兵不前,只在糙原边沿游弋不去。福康安将计就计,以卓索图盟七旗感怀圣恩赴承德请皇帝安乾隆甚为感念为由,遣使持令命旗主桑达克即刻前往承德,桑达克一去,群龙无首,不日,蒙古骑兵开始撤退,徐徐北归。
这场军事异动,如一颗石子坠进浩海之中,很快便了无声息。福康安回京向乾隆复命之时,乾隆正在服药,神色倒是一派平静:&ldo;处死马天庇之前,可有审问他冒哪个&lso;上级钧令&rso;调兵承德?&rdo;
福康安伏下身去:&ldo;没有。马天庇一人胆大妄为伪造军令已是罪证确凿,奴才以为没有再审的必要‐‐那些无谓的流言总是越少越好。&rdo;
乾隆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他名义上的&ldo;外甥&rdo;做事已经越来越成熟稳重思虑良多了。不管背后指使马天庇抢占隆化以备不测的人是谁,传出来就定是桩遮天丑闻,拿住了证据就立时湮灭源头,将谣言第一时间扼杀殆尽,甚至为了杜绝悠悠众口,还同时处罚了事实上有功无过的张春成维持大局之稳定‐‐他看向福康安,甚至有些惋惜‐‐这般文武兼备一代雄才却生生注定要一世为臣……他叹了口气。从来不会追悔过去的人竟在心中有了一丝歉然,若他只是一个臣子,会不会就不会生出今日这般扼腕?当真是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ldo;桑达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珅他们招待地滴水不漏,优容有加,一点没露出我们疑他的破绽来。&rdo;
乾隆回过神来:&ldo;蒙古也搅进来了……呵,阵仗好真大……&rdo;若说这场异动真是个人胡为乱动的话,怎么会搅地热,冀,蒙三省动荡,&ldo;桑达克这人朕深知的,匹夫之勇又易冲动最易受人唆摆,未必真的有心参与这事,你们这法子是对的,先稳住再说。蒙古这边……&rdo;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自知乾隆心中想问的是何人挑动地桑达克带兵千里奔徙,但此事,却非人臣所能揣测,此时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避而不答。
乾隆也深知此点,并不追问。
喜塔喇王爷他吉虽然统御蒙古,却与卓索图盟素来不睦‐‐更何况天下无人不知他吉与永琰有秦晋之盟,若真有想有所异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借助蒙古势力‐‐那除他之外,也就只有‐‐
他闭上眼。
永璘。
原来他最钟爱的幼子,在日日亲来伺奉甜言蜜语的同时,竟是为了焦急地监视盘算他什么时候能撒手人寰,甚至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不能……再等个几年么?!
这事虽还没有明证,但永璘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叫他胆寒心惊!
皇家骨肉,到底就没有亲情可言么?!
他想起了那碗被他亲手泼掉的药汤,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重下去。
冬至,元旦,万寿从来都是清宫三大盛事,可今年冬至因着乾隆的病时沉时轻的,连祭祖告天等事宜都是交由永璘代天行礼,众人都道他晚上也未必能出席夜宴。那夜永璘指挥若定,高居首位,倒将一干哥哥们都撇在脑后,连一贯忍耐的八阿哥永璇都有微词,永琰却只是淡淡地,甚至对着抱怨的兄弟们安抚道:&ldo;皇阿玛既已择了十七弟来主持,他坐首位也就是份属应当。&rdo;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高传:&ldo;皇上驾到‐‐&rdo;
永璘吃了一惊,连忙离座率着众人跪下,龙舆抬上殿来,乾隆的精神却是难得极好,矍铄英明,神采焕发,双目微扫,就将全场的人逼地大气不敢喘。原本一直在心中揣测乾隆病情的众朝臣直至此刻才放下心上大石。
&ldo;皇阿玛吉祥!&rdo;永璘到底有些心虚,忙扬高了声音。
乾隆面沉如水地下了舆,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小贵子的伤也是早已好了的,忙赶上前扶着他拾级登高,御台落座,一出声,竟是久违了的中气十足:&ldo;朕偶感风寒,躲了一个多月的懒,诸位着实辛苦了。传朕旨意,今日与会之人,人人赏金百两,朝冠一顶!这承德行宫失火,是朕德行有亏上天示警‐‐&rdo;
诸臣听到此处,刚直起的背重又吓地伏于地上:&ldo;皇上圣德,三皇五帝以来少有能及者,何来德行有亏!&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