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啥?&rdo;小方哥的脖子往前一伸,眉毛一高一低,显然不明所以。
林望月问:&ldo;你觉得生命意味着什么,活着是什么,对你来说。&rdo;
小方哥听明白了,咂吧咂吧嘴,说道:&ldo;活着嘛,就是早上能睁开眼睛,能吃,能睡,有力气干活,能赚钱,赚够了钱就讨老婆,生孩子,孝顺父母;过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孩子喜欢鞭炮,放给他看,然后我也就慢慢老了。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rdo;他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了,&ldo;我们村里长大的和你们城里人不一样,你让我上学读书,我也读不会,读不进,我会读山,早上我看到一片云在东面,我就知道中午要下雨了,风呼啦啦地吹,我就知道要去播种了,它丝丝地响,我就知道野猪要下山了,公猪发情的季节到了,它耐不住寂寞,山上山下地找对象;月亮圆了,稻米熟了,河水涨了,田要犁了;早上吃碗面,我浑身热乎了,我进山里砍柴,采药,采蘑菇,挖灵芝,夏天熏野蜂,秋天收茶叶,冬天收拾核桃,春天什么都好,野菜好吃,野浆果也好吃,去年酿的米酒也能拿出来尝尝了;大米是个好东西,大米磨出来的米粉就做米糕,我妈做的米糕不掺糯米粉,光是大米粉,放上点红豆,蜜枣子,柿饼干切了条一块儿蒸,出了锅,抹上点蜂蜜,那真是甜到心里去,秋天吃黑山羊肉啊,炖上一大锅,光是汤水我就能下三碗饭;你们城里人讲究,没事就去看个电影啥的,你说一个黑屋子里一大群人聚在一起,互相不认识,还不能闲扯,多尴尬啊,还有什么恐怖片,惊悚片的,有的人只敢从指头缝里看还上赶着去遭这份罪,专门去找吓,搞不懂。&rdo;
小方哥说得嘴巴干了,舔了舔嘴唇。
于戎说:&ldo;所以……生活,生命对你来说意味着吃饱穿暖,维持在一种你熟知地生活状态?&rdo;
&ldo;吃不饱,穿不暖不就没有生命了嘛。&rdo;
&ldo;所以,死对你来说就意味着失去了这些,是吗?&rdo;
小方哥说:&ldo;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我老婆成了寡妇,我孩子没了爸,我爹妈没了儿,这个家没了主心骨。&rdo;
于戎说:&ldo;许多段社会关系会因此终止,是这个意思吗?&rdo;
林望月问:&ldo;挂在客厅里的那张照片是谁?&rdo;
小方哥双手环抱住膝盖,好一阵,说:&ldo;年头的时候,我爸走了。&rdo;
他已经很会看镜头了,他能透过画面牢牢盯着于戎,盯得很准。于戎抬起眼睛,从镜头外看他:&ldo;之前没听你提过这件事啊。&ldo;
&ldo;咳,提这个干啥。&rdo;小方哥向后一仰,没靠着什么,遂往前倾了回来,&ldo;提这个有啥好的,没啥好的……&rdo;
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但还说着话:&ldo;他上山采药,割伤了手,伤口烂了,没当回事儿,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没法子咯,破伤风。&rdo;
&ldo;来不及咯。&rdo;
&ldo;孩子生下来的那天,我梦到他,我就去问我妈,我说是不是爸想回来看看孙子?我说,要不我们去找白婆婆,找爸回来一趟,我妈说,不,我们不去,她说,让你爸走吧,要是召了他回来了一回,他看了一眼了,那不得记挂上,他就会一直记挂着,他就走不脱了。走不脱的人没法去投胎,不去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人死了,身体会发冷,做了孤魂野鬼,时间长了,魂会发冷,发僵,会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他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那多痛苦。&rdo;
小方哥自己点香烟,抽烟。
于戎问他:&ldo;你还记得那个梦里发生的事吗?&rdo;
小方哥理理头发,说:&ldo;记得啊,我和他去山里挖笋,他问我,早饭吃了啥,我说,早饭咱们不一起吃的嘛,还有妈,还有燕子,还有小成,你咋不记得了,你咋还来问我。&rdo;
&ldo;我爸就问我,小成是谁。&rdo;
&ldo;我说,小成你都不记得了?小成是你孙子啊。&rdo;
&ldo;我爸&lso;啊&rso;地喊了一声,我就醒了。&rdo;
话到这儿,小方哥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拍拍小方哥,小方哥说方言,皱着眉头唧唧呱呱好一阵,于戎问:&ldo;你妈妈也梦到过你爸吗?&rdo;
林望月在边上笑出来,瞄于戎,于戎摸摸鼻梁,没响。
小方哥打发了他母亲回去厨房,问于戎:&ldo;还行不?还是咱们再来一遍?&rdo;
于戎连声说:&ldo;挺好的,挺好的。&rdo;
小方哥的母亲再从厨房出来时,怀里抱着个陶罐,她经过于戎身边,在墙脚放下了那陶罐。她张望于戎的目光谨慎,小心。
于戎不去看她了,低下头数自己写下的那些问题,再挑了一个,问小方哥:&ldo;所以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鬼魂?&rdo;
&ldo;你不也相信这个吗?不然你来这里找白婆婆干啥?&rdo;小方哥笑着道。
于戎笑笑,没法辩驳。小方哥又说:&ldo;人变成了鬼魂……&rdo;他急着要讲出来什么,却是欲言又止。他抽烟,偏过头,沉默了,彻底不响了。
相机摄像的功能还在运作,画面里的光有些过白了,近乎过曝。于戎想喊停,小方哥闷声道:&ldo;死……就是还活着的人掉进井里面,你懂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