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言刚跑进去,普六茹坚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正好与站在院子里的沈峤碰了个正面。沈峤面色平静,反是普六茹坚大吃一惊。“你……”他刚开口说了个字,旋即又闭上嘴,往外看了一眼,又朝沈峤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沈峤不要说话。沈峤看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等他先开口。普六茹坚却眉头紧锁,脸上变幻莫测,像是在犹豫要说什么。反是屋子里的窦言没等到动静,忍不住悄悄从里头走出来,扒在门上往外偷看,她自以为隐蔽的动作被普六茹坚瞧见,后者面露意外,上前几步,窦言吓得差点又跑回去。“沈道长可知边大夫行踪何处?”他竭力压低声调,而是语速飞快。沈峤自然是摇首。“我受人之托,如今却无法履行,只能烦请沈道长援手,帮我将窦家小娘子送至苏家暂避!”苏家?沈峤面露疑惑。普六茹坚:“就是美阳县公府上!”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高声询问:“不知随国公可有发现,可需要小人帮忙?”普六茹坚忙以高声回应:“不必了,我这就出去!”他也无法再多说,只朝沈峤拱了拱手,便转身匆匆离去。说话声隐隐从门口传来,过了片刻,人陆续走光,大门重新合上,还被上了锁。窦言从屋里探出头,面色惴惴。沈峤告诉她:“人都走了,随国公让我先将你送到美阳县公府上暂避,你看如何?”窦言想了想:“也好,美阳县公与我阿爹素来交好,应该是阿爹托付他的,那就有劳沈道长了,此事会不会为你带来麻烦?”沈峤笑道:“不会,举手之劳而已。”他带着窦言轻轻松松翻了墙,按照窦言所指的方向,绕小路前往苏家,窦言想来从未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一路上惊得合不拢嘴,及至苏家后门时,看沈峤的神情已经满是敬畏。沈峤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包子头,又从苏府后门翻墙进去。窦言一边给他小声指点:“过了这个庭院,前面“二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宇文宪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窦言吸了吸鼻子:“我在旁边都看见了,陛下重病在床,表兄过来了,说,说……”她骤然见了至亲,心中有些激动难平,连话也一时说不全。宇文宪按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下:“别着急,你慢慢说。”苏威则亲自斟了水递过去。捂着温热的杯子,窦言似乎也渐渐找回说话的力气:“表兄过来探望陛下,却对陛下说:你怎么还不死,你早点死了,我才好早点继位,有你在一日,我便不得舒坦,好不容易令你躺在床上起不来,你却还不肯断气,平白折腾人!”一字不漏复述这番话对窦言来说并不困难,她自小早慧,熟读典籍,还曾劝谏过宇文邕要为了国家忍辱负重,不要对皇后阿史那氏过于冷待,宇文邕十分喜爱这个外甥女,还曾感叹窦言为何不是男儿身,从小就将她养在身边,窦言更小的时候,有几年是在宫里头过的,即便后来回到家中,她出入宫廷也很自由,不必像常人那样经过重重盘查关卡。有鉴于她在宗室里美名远播的聪敏,宇文宪丝毫不怀疑窦言这一番话的真实性。宇文宪面露惊怒:“他果真这么说?”窦言点点头:“那时候陛下生病,表兄压抑已久的脾气开始逐渐暴露,我不愿与他多照面,听见他来了,便先在寝宫里找一处地方避开,结果就听见表兄对陛下这么说……当时陛下气坏了,说他忤逆,是不孝子,还要让人起草诏书,说要废太子,但表兄让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还,还……”她紧紧攥着杯子,小脸苍白,难掩惊恐,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情景,她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透过那一条缝隙,瞧见宇文赟站在龙榻之前,弯腰将宇文邕身上的被子扯高,然后……“他闷死了陛下!宇文赟闷死了陛下,我都瞧见了!”窦言呜呜哭了起来,难以自已。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窦言的哭泣声。宇文宪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怔怔无言。苏威则震惊之色久久未退,他竭力避开朝政,闲居在野,任凭宇文邕如何邀请也不肯出任官职,只因与宇文宪、普六茹坚等人私交甚笃,方才冒险收留了宇文宪,却没想到会听见一桩事关皇权谋逆的惊天□□。皇室中父子相残已非奇闻,但宇文赟早就被立为太子,这皇位迟早都是他的,若宇文赟这还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杀了父亲,那可真是丧尽天良了。沈峤问窦言:“宇文赟知道你听到了,所以要捉你?”窦言红着眼点点头:“当时我躲在里头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宇文赟发现,他走了之后我才出来,他在外面宣布陛下驾崩的消息,我趁乱赶紧跑出去,谁知却被宇文赟发现,他疑心我可能看见他杀了陛下的事情,派人追到家中,借表兄妹叙旧之名想让我进宫。”苏威:“你父亲与襄阳长公主可知此事?”窦言:“表兄生性多疑,我怕他们知晓内情之后会在表兄面前露出形迹,所以不敢对他们透露只言片语,阿爹阿娘只当我因为先帝驾崩而悲痛不已,表兄除了国丧,立时就派人上门来,我怕阿爹阿娘拦不住,便独自偷跑出来,本想去边家找人,谁知道那里已经没人了。”这时敲门声响起,苏威开门出去,片刻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阿言饿了罢,先吃点东西再说。”窦言毕竟是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再如何聪颖冷静,饿了好几顿之后,再看见这碗汤面,禁不住垂涎三尺,二话不说低头便吃,往日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慢条斯理不翼而飞,显出几分狼吞虎咽。宇文宪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慢点吃,别噎着了。”沈峤:“宇文赟既是这般为人,难道先帝在位时竟毫无察觉?”他也曾见过宇文邕一面,对方实在不像这么昏聩的人。苏威想起还未介绍沈峤,便对宇文宪道:“齐王殿下,这位是玄都山的沈道长。”宇文宪叹了口气:“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在世时,对太子管教甚为严厉,因知太子嗜酒,甚至不允许东宫有半滴酒出现,太子久有不满,只因先帝还在,不得不苦苦忍耐。”接下来不用多说,沈峤也已经明白了。宇文赟压抑太久,性情难免出了偏差,变得暴虐好杀,可父亲正当壮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继位,他就等不及下手了。至于宇文赟就算身为太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暗害宇文邕,眼下再追根究底也无益了。宇文邕禁佛禁道,灭了北齐,又准备与突厥人打仗,仇人遍天下,多的是人愿意和宇文赟合作,单是一个皇后阿史那氏,近水楼台,就比别人多了许多机会。沈峤忽然想起晏无师,他先前对宇文赟的评价,对北周朝局的论断,眼下竟是一一实现。思及小庙里的那一幕,他心头微颤,不由深吸口气,强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