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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小汽车一开上大街积雪就把节日的灯光与色彩反弹了回来。发哥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就当做个梦。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既是餐厅,又像酒吧。地面、墙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璇宫里坐满了客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钱。这些年他习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样过。妻子清贫惯了,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地方。然而,这个滴酒不沾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座就要了一杯xo。发哥笑起来,哪有饭前就喝这个的,发哥转过脸对服务生说:那就来两杯。

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的日子。发哥点上烟,说: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生说:再来一杯。发哥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个喝法?这样容易醉的。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无声,一下子就笑到头,然后一点一点地往里收,把嘴唇撮在那儿,像吮吸。前妻终于开口和发哥说话了,前妻说:梦里头喝,怎么会醉。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像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飘上去的倒是自己。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不只是白,而是面无血色。她的额头与眼角布上了细密的皱纹。前妻坐在那儿,静若秋水,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寒暄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入正题。发哥说:找人了没有?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是找人了没有。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找回去,发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化解了。有一句歌是怎么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一直到老,发哥就什么事也难不倒,永远在外头搞。发哥这么想着,脑海里头却蹦出了许多与他狂交滥媾的赤裸女人。发哥觉得面对自己的前妻产生如此y乱的念头有点不该,但是,这个念头太顽固、太鲜活,发哥收不住。发哥只好用一口香烟模糊了前妻的面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头跟那些女人搞。发哥差不多都能感受到她们讨好的扭动和夸张的喘息了。

前妻没有回答。这让发哥失望。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一份惊喜。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挪开话题。发哥说:过得还好吧?发哥说: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前妻,但前妻的脸上绝对是一片雪地,既没有风吹,又没有糙动。发哥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只顾了吸烟,发哥说:当初真是对不起你。我是臭狗屎。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我已经平静了。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酡红,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前妻说:真的,我已经平静了。把你忘了。

你该嫁个人的。发哥说,你不该这样生活,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发哥说,好男人多的是。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缺钱你只管说。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视着她的前夫,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前妻端着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发哥瞄了一眼前妻脸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发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抿一口酒,补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发哥说:你还是该嫁个人的。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前妻说,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发哥的手机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电话是公司的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发哥对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大哥大走到入口的那边去了。发哥在入口处背对着墙壁打起了手势,时而耳语,时而无奈地叹息。他那种样子显然不是接电话,而是在餐厅里对着所有的顾客做年终总结报告。后来发哥似乎动怒了,政工干部那样对着大哥大训斥说: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电话里头似乎还在嘀咕,发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嚷道:就这么说吧,我在陪太太吃饭,——就这么说吧,啊,就这么说!发哥说完这句话就把大哥大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四海的严厉之气。发哥回到坐位,一脸的余怒未消。发哥指着手机对前妻抱怨说: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对那帮家伙怎么能手软?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总不能什么事都叫我亲自去!发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这里不是饭店,而是他的卧室或客厅,对面坐着的还是他的妻子。前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前妻的表情提醒了发哥,发哥回过头,极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文不对题地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但是,刚才的错觉并没有让发哥过分尴尬,相反,那一个瞬间生出了一股极为柔软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边际地拂过了发哥。发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在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说:别这样。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轻声说:别这样。发哥听着前妻的话,意外地伤感了起来,这股伤感没有出处,莫名其妙,来得却分外凶猛,刹那间居然把发哥笼罩了,发哥兀自摇了一回头,十分颓唐地端起了酒杯,端详起杯里的酒,发哥沉痛地说:这酒假。

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什么就让妻子抓住了把柄?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发哥的女人现在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发哥拼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发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两只耳垂,xo使它们变红了,透明了,放出茸茸的光。发哥的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汁液,既像酒,又像泪;既单纯,又y荡;既像伤痛,又像渴望。发哥就这么长久地打量,一动不动。发哥到底开口说话了,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然而,由于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撑在腕部,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就往上一顶一顶的,显得非同寻常。发哥说:到我那里过夜,好不好?前妻说:不。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说:不。发哥说:求求你。前妻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蓝得有些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一起看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前妻站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这时候偏又响了。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前妻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的电话内容。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的。

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说:热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开始往脖子上系围巾。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着嘴笑。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说谁?

前妻说:大龙。

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那时候经常在发哥的家里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终审判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发哥旁若无人。前妻同样旁若无人,甚至连发哥都不存在了。前妻开始穿大衣,就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跷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衣的纽扣。随着手腕的转动,前妻的手指像风中的植物那样舒展开来了,摇曳起来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样彻底激怒了发哥,他几乎看见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龙赤裸的后背上水一样忘我地流淌。一股无名火在发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烧着了。发哥怒不可遏,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许对着大龙!餐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人们甚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息了。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目光如冰。整个人如冰。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起来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脸上。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到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路的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那种寒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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