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特岛我很少跟什么人生气。一方面我本身的性格不够细致,另一方面,我所从事的工作决定了我在出任务的时候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的判断力。我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脾气,像刚才那样失控,在我的记忆中还从来不曾发生过。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气的指尖都在抖,要不是明弓握住了我的手,说不定我真的会一巴掌打过去。那个孩子,他在健全的家庭里长大,有父母,有姐姐,在人类社会中有安全稳定的生活,父亲在海族里还享有一定的地位。我几乎能想象得到他是以怎样惬意的方式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我看着不远处那幢可以媲美建筑杂志的别墅,想着牙牙那个需要细心打理的饮品店、明弓那个简陋的、散发着鱼腥味的鱼档和那个租来的房子,心里有种莫名的酸痛。“陈遥。”明弓在身后喊我。我没有回头。情绪失控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不想在这种状态下面对任何人。“陈遥。”我加快脚步走下了栈桥。我记得下车的时候看到过这片海滩,也就是说,从这里不必绕到别墅区也能回到停车场。脚步声靠近,我被背后伸开的手臂搂进了怀里。我愣了一下,骤然绷紧的肌肉慢慢的松弛下来。我分辨得出,这并不是一个要发起进攻的姿势,而是……带着某种我不能理解的感情。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了上来,瞬间涨满心房。我回过身,紧紧搂住了明弓。仿佛身体抢在理智苏醒之前做出了反应,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像一个寻求支撑的、脆弱的孩子。也许他犯过错,当然我们每一个人都犯过。或许也做过那个讨厌的小鬼所说的那些事,但是现在,在这个人冒着风险为我而奔波的时候,我真的无法容忍任何一个人用那样的话来伤害他。我抱着他的腰,耳畔听着他一下一下的心跳,堆积在心头的焦躁烦闷慢慢的,慢慢的都平静了下来。我忽然觉得在这件事上也许是我错了,我只是一个人类,我能够做到的事不包括下海去找寻同伴。我不应该因为自己能力不够而把更多的朋友牵连进危险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我对于聂行的病症完全无能为力。找到他也只是在他面前亲口问一句:你是不是自愿跟她出来?我甚至不能保证把他平安的带回去。与之相比,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明弓有可能会遭遇更加可怕的危险。即便如他所说,他迟早都要面对夜族人,我想,也不应该是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之下。“不去了。”我把脸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咱们回吧。”“回哪儿?”明弓的手按在我的背上,声音听起来难得的温和。“我销假,归队;你接着卖鱼;牙牙回去卖甜品。”明弓的胸腔起伏,从头顶上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我的脸颊微微热了起来。我和他似乎谁也没有打算要改变此刻这个拥抱的姿势。这样亲昵的举动居然如此自然的就发生了,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可是这一切发生的如此自然,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注定了,这一刻的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彼此身上汲取安慰。就好像,那颗神秘的种子埋藏已久,在这神秘的一霎那,突然间顶破了头顶的泥土,开始抽枝发芽,长出一蓬茂密的新绿。我心头的焦躁愤怒不知不觉都平息了下去,如同清水滋润过似的清凉适意。我抬起头,明弓正看着我,那双淡漠的蓝色眼睛此时此刻却溢满了笑意。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明弓保持着环抱着我的姿势微微侧过身,我们一起望向身后的狼牙。狼牙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跟在他身后的是皱着眉头,神色略微有些无措的寻海。“回去卖甜品什么的,我是没意见。”狼牙耸耸肩,笑着说:“不过咱们都到这里来,就这么回去的话不是就……嗯,半途而废了吗?我想我们都会感觉遗憾的。”我猜他一定是刚刚想起半途而废这个词。“阿寻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狼牙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就是个幼崽,从小没吃过什么亏,所以一有点儿什么委屈记得特别清楚,咱们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啊。你看我就不生气。”寻海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过并没有再说什么。狼牙转身问他,“阿寻,我们是来寻求帮助的。如果你不愿意帮这个忙,拜托你直说,我们会另外想办法。出海之后可能会有危险,自己人不齐心的情况下我可不敢面对夜族人。”我赞许的看了狼牙一眼。他完全说出了我心里的顾虑。这虽然是一次私人行动,但我觉得和出任务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队友之间都不能坦然地亮出后背,我们面对的将是双倍的危险。寻海赌气似的看着我们几个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纠结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有不甘,也有委屈,看着像挨欺负了似的。他不开口,我们自然不便主动表态。正面面相觑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寻海从短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低着头把手机递给了明弓。明弓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电话放在耳边,一边安抚性的冲着我笑了笑。电话里声音并不大,我只能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明弓应了两声,又说了一句“我没意见”就把手机递还给了寻海。手机那一端的女人不知说了什么,寻海答应了一声,用一种不怎么甘心的目光轮流打量着我们。我觉得他的意思大概是想让我们先开口,但是我们谁也没动,他只好自己先开口,“我姐说她在前面码头等着我们。”狼牙看着明弓,明弓则看着我,我反问寻海,“你姐姐在码头等我们,那你呢?”寻海轻轻哼了一声,“我答应过的事,当然会做到。”“我欠你们的人情会用同样认真的态度来还。”我很认真的看着他。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保证,一个必然会实现的诺言。寻海的表情略略有些缓和,他冲着我们摆了摆手,“走吧。”狼牙把包甩到背上,率先跟了上去。明弓揽住我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这是一个带有保护意味的动作,虽然我从不以为自己需要谁的保护,但是这个动作由他做来,却让我觉得格外的……温暖。我忽然觉得有他在身旁,无论前方会遇到什么都不会让人感到紧张了。快艇经过码头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在靠近码头的地方减速,然后便挑头直奔深海的方向。我心里模模糊糊有种预感,觉得海伦一定是跟了上来,也许就在脚下的某个地方,或许已经游到了我们的前面。海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到了黄昏的时候已经和头顶沉沉的阴云融在了一起。太阳已经落山,海水和雾气都变成了一种黯淡的颜色,灰蒙蒙的。厚重的雾气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在单调地轰响,连海浪的起伏都仿佛静止了下来。不知察觉了什么,寻海关掉了游艇,任凭小船随着海潮的涌动慢慢的飘动。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像是在留神分辨暗处传来的什么声音,搞得我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寂静中,不远处的海面上传来哗啦一声水响,长着耀眼的银色发丝的美人鱼浮出了海面,修长的手指指着前方雾气最浓重的地方低声说:“入口就在那里。”寻海的视线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明弓的脸上,“我们等不了太久,你们最好动作快一点。”明弓和狼牙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脱掉身上的衣服一起跃入海中。片刻之后,明弓从海面上探出了上半身,冲着我伸开一只手,“来,我带你进去。”我向海伦姐弟道了谢,顺着船身滑入水中。清凉的海水包裹了上来,瞬间驱散了一整天的暑热,如果不考虑即将要面对的事情,这真是夏天里最让人惬意的享受了。明弓冲身后的姐弟两个人摆了摆手,长长的尾鳍用力一甩,带着我一起扎进了浓雾之中。除了抱着的那条手臂,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我们的身体被暗流带着缓缓向前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开,碧蓝色的海水中央出现了一座绿色的小岛。狼牙喃喃念道:“玛特岛。”奇怪的居民雾气散开,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海面上。清澈的海水泛着晴空一般碧蓝的颜色,不时有拇指大小的鱼儿从我们身边游过。如果抛开时间上的混乱感觉,不去想一刻钟之前还是黄昏时分布满雾霭的天气,我真的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万分的……美好。明弓带着我很小心的朝着小岛一侧礁石丛游过去。正是退潮时间,黑色的礁石丛高高低低的探出水面,远远看去宛如一群神秘的动物。小岛的另一侧是非常漂亮的沙滩,几条渔船停泊在沙地上,有人在岸上走来走去,样子都非常悠闲。再远一些的地方有房屋掩映在绿荫丛中,怎么看都只是寻常的小渔村。但是从明弓和狼牙谨慎的态度来看,似乎又不是我理解的这么回事儿。我们三个像做贼一样溜进了礁石丛中,我换好了包里的干衣服出来的时候,两个男人已经先一步等在外面了。他们都穿着肥阔的短裤和t恤,脑袋上还扣着软塌塌的草帽,像远处沙滩上那些忙碌着的渔夫一样。其实我十分好奇他们由满身鳞片的样子变出两条腿来的过程,但是时间和场合都不对,也只能想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