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点了一支烟,两道眉毛紧紧皱了起来。我的手心里开始有点儿冒汗了。我一直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最吓人。他长了一张标准的国字脸,眉眼方正,又当了那么多年的警察,举手投足,不怒自威。尤其当他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人的时候,我怀疑嫌疑犯绝对会有什么说什么,不带半点儿保留的。我叹了口气,看他这反应我就知道临时想出的托辞绝对骗不过他。“舅舅,我的头发颜色好看么?”舅舅愣了一下。“还有我的眼睛,”我冲他眨了眨眼,“你仔细看看。”舅舅的表情果然凝重了起来。我在心里感慨,果然还是他最了解我,不像我爸妈似的,一句染发就被哄弄了过去。我决定有保留的把自己的情况跟他透露一些,顺便让他帮我想想办法,“前段时间有个任务,有关一个实验室。”听到实验室三个字,舅舅的表情立刻变的微妙起来。“接触了一些特殊的药剂,我一个队友身上发生了一些……一些变异。”想起聂行的样子,我蓦然觉得心酸,“他被送去了军区疗养院。说是治疗,但是那里的情况,和软禁也差不多。后来他逃了。我去找他,结果我也……”舅舅的脸色顿时变了。“我不想下半辈子都被关起来。”我紧了紧拳头,“如果还留在队里,我的情况瞒不了很久。我……”舅舅摆了摆手,神色略显茫然,“我明白了。”书房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客厅里的说笑声便听的格外清楚。我在想归队之后要如何掩饰自己的外貌,舅舅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了。“如果不去军区疗养院,”舅舅在烟缸里按灭了烟头,神色略有些发愁地看着我,“你要怎么进行治疗呢?”我摇摇头,“别说军区疗养院了,恐怕制造药剂的人都还没想出治疗的办法。”舅舅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疼惜的神色。“舅舅,你放心吧。除非接触那种药剂,否则是不会有被传染的可能的。而且,除了身体上的变异,也并没有其他的症状。”“是什么样的……变异?”舅舅十分困难地说出了变异这个词。“在海里的时候,会长出鳃。”我指了指耳后,“这里。”舅舅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震惊的神色。我犹豫了一下,补充说:“很长时间了,也许我接触的药剂已经失效。这个暂时还不能证明。但是我的样子,我没办法能瞒过队里的所有人。”舅舅的神色依然有些混乱,“你爸妈知道吗?”我摇摇头。“我会保密的。”舅舅按了按太阳穴,“我们现在来谈谈你的打算。”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总算是回到正题了,这个才是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啊。“武警那边肯定是不能去了,”舅舅看我一眼,微微叹了口气,“我这里……”“舅,”我打断了他,“胜达安全技术服务有限公司,你听说过吗?”舅舅愣了一下,“盛万龙搞的那个保全公司?”“我可以先去那里。”这个也是昨天晚上临时想到的。盛万龙只是看中我的身手,除了这一条,其他的在他眼里应该都不是条件,而且在那里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质疑我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很好的选择。”舅舅有点儿头疼地敲了敲桌子,“太危险,黑幕也多。”“相应的,也最适合我这样的人藏身。”而且时间会比较自由,如果明弓来找我……这个问题让舅舅有点头疼,“你先去处理队里的事情。工作的事我再想想。”“麻烦你了,舅舅。”舅舅瞥了我一眼,眼角微微有些发红,“麻烦什么,只要看着你们这一辈都平平安安的,我们这些老的也没有别的要求了。”一直很忙的人冷不丁闲下来,会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即使生物钟一如既往的按照旧有的规律运转,我仍然会在每天清晨睁开眼的一刹那感觉到几分茫然。我脱离这个世界太久,已经不再熟悉它的运转节奏。我想,真要退下来的话,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自己的新生活。这一切都还只是我的预想,却已经开始让我感觉不适。当一个人适应了一种生活之后,就会不自觉的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心生依赖。我也不例外。潜意识里,我其实是排斥生活里会出现什么变化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面对生活中最大的一个变化,同时还不得不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以便迎接更多的变化:来自现实的变化、来自明弓的变化,以及那不可探知的未来。我甚至怀疑这样的恐惧是不是单纯地源自后怕——我曾经从人变成了人鱼,这件事让我感到后怕。我的外表变了,头发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夜深人静的时候,腰胯和腿部都会隐隐作痛。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后遗症,我此刻还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好像埋着一颗炸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也不知道它爆炸的时候会有多大的杀伤力。这个问题让我每次想起都会觉得无比烦躁。归队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聂行好不容易带出来的那个u盘交给了孟岩。在家这段时间我自己竟然没打开看过,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更加离奇,也许……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听聂行的解释。在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后。孟岩召集大家去他办公室看聂行的录像时,我就坐在楼下花坛旁边的草地上。头发染回了黑色,也剪短了,但还是长得很快,也不知可以瞒多久。至于眼睛,本来是打算买镜片遮掩的,后来想到户外训练的时候难免会有汗水流进眼睛里去,再戴个软体镜片,估计没人能受得了那样,索性就作罢了。有人问起,我就半真半假地打太极,“你不会是才发现吧。我祖上有胡人血统。”不知道聂行会说些什么哄弄这帮傻孩子……我仰望着头顶澄澈的夜空,忽然觉得这里的生活也有点儿不一样了。聂行受伤之后虽然一直住在军区疗养院,但是因为对他的归队一直心存期望的缘故,并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是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明确的知道: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原本熟悉的世界,因为缺失了一角便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面貌。桃花螺看完了聂行的录像,队里的气氛就一直很消沉。队员们上了训练场一个个都跟有仇似的,跟谁都杀气腾腾的。就算收队之后,也看不见有谁打打闹闹。最稀奇的是,何鹏那把宝贝刀被我弄丢的事儿,他居然也没有再追究。所有的人都不对劲了,我夹杂在里面反而不那么显眼。队里这股阴沉沉的气氛一直到宿舍楼前的合欢树开出了满树繁花的时候,才因为孟岩带回来的消息而变得稍稍轻快了起来:路将军已经亲自带队下去选人了。也就是说,行动队不久之后又会有新成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止是聂行离开了,迟早有一天,我们也都会离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每一个人在一脚踏进这里的时候,心中必然都已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是这样,何鹏、陈志远是这样。聂行也是如此。我突然间觉得释然。夏天过去了一半的时候,我接到了自分别以来明弓打来的第一个电话。那时我正在军区医院的诊疗室里和陈志远一起处理伤口。刚出任务回来,配合缉毒大队在港口打埋伏。毒贩都有枪,交火之后双方各有伤亡。我和陈志远伤的都不重,但是因为失血过多,看着护士缠绷带的时候有点儿头晕。明弓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也许隔着电波的缘故,他声音里那种宛若碎冰般的质感格外鲜明。听到那一把熟悉的嗓音,我忽然觉得头更晕了。“陈遥?”明弓有些不确定地喊我,“是你吗?”“是我,”我闭上眼睛,感受心底传来的熟悉的悸动,“我想你了。”我想你了。这句话仿佛带着魔咒,一说出口,心底汹涌的思念便再也难以压抑得住,潮水一般纷涌而来。我仰头望着素白的天花板,觉得眼眶微微发热。“嗯,我也是。”明弓似乎叹了口气,“我也想你。可是我不常有机会上岸。远一些的岛上又打不了电话,完全没有信号。”“我知道。”我话没说完,手臂就传来一阵抽痛,我没忍住,嘶的一声吸了一口气。小护士有些抱歉地冲我笑了笑,放缓了手里的动作。“怎么了?”“没事儿。”我瞟了一眼包的像木乃伊似的胳膊,“出任务,受了点儿小伤,大夫正给处理呢。”“要紧吗?”明弓立刻紧张起来。“轻伤,没事儿。”明弓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像是赌气似的情绪,“你的工作一点儿都不好。”“你的好?”我有点儿想笑,“守着鱼档,天天都有新鲜的鱼吃?”明弓自己也笑了,“小季和李哲还守着鱼档呢,如果你有空,还请帮忙照看着点儿。”“好。”明弓提出的要求,我自然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