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弓晃了晃受伤的胳膊,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嘴,“比你受的伤轻多了。”他这算挑衅吗?我有点儿纳闷,明明不是人类,偏偏嘴巴这么不饶人,跟谁学的?“你居然会输给莫琳……”明弓带着点儿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的神气摇了摇头,“难道你上一次赢了她纯粹是侥幸?”我悻悻的哼了一声,将匕首□□了剩下的那只靴子的靴筒里。明弓这人虽然没有让人信得过的背景,但是微妙的,我就是知道他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走吧。”明弓抬起手,弯起两根指头冲我招了招,“顺利的话,午夜之前你能赶回市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忍不住问他。莫琳曾说过那个叫岩的男人正在到处找他呢,如果他不巧和莫琳碰了头……是不是说明他的处境已经变得很糟糕了?明弓的眉宇间恢复了漠然的神情,但是解释的话却说的也有些勉强,“没有为什么。我说过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样咱们也算扯平了。”还人情啊……我应该感动吗?说起来他欠我人情还是为上一次陷害我做补偿的。我完全不应该感动的。可事实上我确实有点儿感动了。“莫琳说那个叫岩的人也在找你。”我想起莫琳的话,觉得眼前这局面应该是捷康的内部起了内讧。这对于国安那边的调查来说应该是更为有利了吧。明弓没有理会我的话,反而很不耐烦地问道:“走不走?再磨蹭下去万一他们折回来的话会很麻烦的。”我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走,当然走。”明弓双手在礁石上撑了一下,翻身跃回海里。修长的鱼尾从我的眼前甩了过去,距离近得能让我看清楚幽蓝色的鳞片下面覆盖着的柔韧而结实的肌肉。我再一次意识到他和我所知道的一切生物都是如此不同。漂亮、生机勃勃,他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魔幻般的味道。如此的……不真实。朝霞就在我出神的时候,明弓从水里探出了头,勾着手冲我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这个嚣张的手势配合他满脸不耐烦的神气,让我恍惚觉得又看到了初次见面时那个目光锋冷的邪气的青年。可是说不出什么地方,还是有些不同了。也许是他的皮肤在接触到海水之后慢慢浮起的一层细密的鳞片,也许是天边尚未褪色的晚霞在他的眼睛里映出了一片璀璨温暖的流光,也许仅仅是回到了熟稔的环境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深藏于心的笃定从容。我踩着岸边礁石高一脚低一脚地朝他走过去,海水漫过了我脚背、腿、腰,然后继续上升直至没过了我的胸口。明弓伸过一条手臂,看着我手忙脚乱抓着他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算了,你还是到我背上来吧。”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将后背亮给我。海水清澈,站在他身边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条漂亮的鱼尾正随着浪潮的起伏在海水中轻轻摆动。我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指尖传来的凉滑的触感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来,我想起小时候蹲在院子里帮着舅舅给他的鱼缸换水,我总是趁着舅舅不注意把手伸进水里去妄图抓住一条金鱼好好看个仔细。可是每一次,那些灵巧的小东西都会从我的指掌间窜出去。我到现在仍然可以清楚的回忆起滑过指尖的那种微妙的触感,细腻、凉滑、鳞片的纹路轻微地起伏,并且……挽留不住。就好像现在的明弓。我刚刚攀上他的肩膀,他就猛然向前一冲,溅起的水花扑了我满头满脸。我的一声惊叫还压在嗓子里,他的身体在略微停顿之后,又一次窜了出去,迅速得让人始料不及。周围的海水以及头顶上黛色的晚霞都因他的速度模糊成了一片炫目的颜色,再也分不清每一帧图画的界限。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已经紧紧抱住了明弓的脖子,生怕在他下一次加速的时候被甩出去。“我要下潜了,做好准备。”脑海里刚刚接收到这个信息,明弓的身体便一头扎进了海里。溅起的水花一眨眼的功夫就没过了我的头顶,耳畔的世界骤然间静了下来。片刻之后,他带着我窜出了海面,然后再一次潜入水中。眼前的世界前一刻还是漫天的彩霞,下一刻又变成了安静幽深的海水,忽明忽暗。我开始试着按照这个频率调整自己的呼吸,紧绷的神经也不知不觉变得轻松起来。如果忽略掉明弓的背景和我们此刻不那么安全的处境,这还真是一场奇妙的旅行。明弓的身体最初碰到的时候觉得很凉,但是当夜幕降临,海水的温度也随之降低之后,我指掌下的肌肤却又透出几分暖意来。略略高过海水的温度在越来越黯沉的夜色里几乎是诱人的。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但是绕过明弓的脖子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却已经僵硬。即使想动也动弹不得。一次又一次地潜下去,再浮起来,视野之内却始终没有看到陆地的影子。眼前的景色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墨蓝色的天空、闪闪烁烁的繁星都仿佛和墨汁般浓黑的海水混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块铺天盖地的巨大幕布,将我的神智紧紧包裹了起来。似睡非睡的瞬间,明弓的声音清晰地撞进了我的脑海里。“别睡!”话音未落,我已经被他粗暴地甩进了海里。冰冷的海水瞬间没过头顶,残留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虽然他这种粗暴的唤醒方式让我十分恼火,不过一旦活动开来,身上好像也没那么冷了,感官也随之变得敏锐起来。明弓似乎就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我能够感觉到他那条巨大的尾鳍摆动时在水里搅起的水流。有那么一两次,也许离得比较近,我甚至感觉到了那扇子般的尾鳍从我身上轻轻扫了过去。柔软又光滑的触感,像风里飘过的一块绸缎,让人心里不自觉的生出一种类似于温柔的错觉来。海水很冷,头顶的天空却干净得近乎透明,闪闪烁烁的星星仿佛就缀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的身边还有一条人鱼。我忽然觉得还是刚才昏昏欲睡的感觉更加真实一些。我深深吸了口气,潜下海面,顺着明弓划动的水流向前游。这样的夜,海水总是忠实地反映着天空的颜色,最深浓的黑混合着最深浓的蓝,即便知道他就在我的身边,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可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紧张。也许是常年游走在危险的边缘,对于危险的感应已成为本能。而现在,尽管我泡在海水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边还跟着一个不明生物,对应危险的感应却丝毫也未被启动。严格算起来,明弓要算是我经手任务当中的一个犯罪嫌疑人。身份背景都如此复杂,要说他有多么靠谱,我还真说不出来。但是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就这么松弛了下来,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对我这样从不轻易相信什么的人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哗啦一声水响,明弓从不远处的水面上探出头,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扬手扔了过来,“接着!”是一条鱼。黑夜里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巴掌大小,肉倒是厚厚软软的。带着鳞的一层鱼皮被撕掉,鱼腹剖开,内脏什么的都已经冲掉了,鱼身却还在轻轻颤动。顾不得多想,我三口两口就把它吞下了肚。以前吃刺身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今天大概是又渴又饿的缘故,这条鱼的味道竟是前所未有的鲜美。不知是不是我吃的太快吓到了他,明弓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又扔了一条鱼过来。虽然我需要食物来补充体能,但他这种投喂似的架势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不过眼下这样的情况,似乎我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吃完这几条不知名的小鱼,我觉得我对于明弓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认识。就算明知他对别人的好是带着某种功利的目的——就好比他透露给我实验区的地形图便于我寻找聂行的下落,而实际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替他引开地下层的追兵。但是当这种貌似关心的温和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动摇当事人心中那自以为是的一点儿冷静自持,转而真心地感谢起这个人来。尤其当他在我几近力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我的下方,将我托出海面的时候,这种略显纠结的感觉很不幸的到达了顶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呢?他可以为了保全自己毫不犹豫的把你推进危险的处境里去,但是转过头看到身处危险中的你,他又会十分绅士地捞你一把。我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防备他多一些,还是信任他多一些了。人在海水里泡的久了,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变得僵硬。但诡异的是,有些感觉反而变得更加敏锐,比如海水的温度和明弓的体温之间微妙的差异,以及手掌之下明弓皮肤表面那一层鳞片细滑的触感。不过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又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我的错觉。毕竟整个人都快冻僵了。就这样自己游一段儿,明弓驮着我游一段儿,来回交替着前进,不知不觉,天边慢慢泛起了一丝朦胧的亮色。这个季节,只要太阳出来,气温很快就会升上去了。我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指,即将暖和起来的感觉让我的精神也猛然间振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