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曲元德身边的李管事不仅统管府内的事务,还兼着盐铁商道的差使。因着曲元德身份特殊,需隐蔽行事,故而由李管事当传话筒,上传下达。这正好方便了清懿,凭借着那块令牌,她无需亲自出面,只要借李管事的口下达指令便可。如此一来,等他们渐渐习惯了这位继承人的行事,也就好真正接手商道。毕竟,她现下只是个闺阁少女,且尚未及笄,若教手底下的人知道顶头上司的底细,生了轻视之心,反倒不美。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短短数月,李管事已经习惯每半旬来流风院回禀这段时日的账务,对外则称是老爷亲自教导姐儿习字,每每以送字帖为由头,掩人耳目。这日,才刚用过晚膳,李管事又送了一打账簿来。自太阳将将西沉,直至天已擦黑,清懿捧着那叠簿子没挪眼,聚精会神。隔着屏风,李管事悄悄跺了跺站得发酸的腿,又偷觑了一眼屏风后头的人,见小主子没动静,他也不敢再动,只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是我疏忽了,管事快快请坐。”许是听见响动,清懿从册子里抬头。“啊,不必了,不必了!倒是我打搅了姑娘,该死该死。”李管事连连推辞,最后还是翠烟上前搬了小凳与他,这才顺从地坐了。又过半个时辰,屏风后头传来平淡的声音。“我圈出了几处错漏,你明儿去问明缘由,若没有正当的解释,便教经手的人去账上领这个月的例钱,下个月不必来了。”李管事一惊,皱眉道:“姑娘……姑娘手段未免苛刻了些,罪不至此罢?”又传来一声轻笑,旋即一本账簿被交由翠烟递出。“那不妨您来说说,一连三个月,月月都有错漏是何故?莫不是他刻意写错几个数,好试探我瞧不瞧得出名堂?”这话虽轻,却教李管事目光一凝,顿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岂敢……”那头笑了一声,不再提此事,转而起了个话头,拉起家常来,“我记得,李管事家里有个五岁的儿子,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罢?不知你在京郊置的那几亩田地,够不够花销啊?”李管事猛的一抬头,双眼瞪圆。不等他答话,又道:“管事不必大惊小怪,府里有几分体面的老人,私底下置些产业也是有的,更何况你又不是奴籍,连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我如何又与你计较?”“只是……”她顿了顿,“我瞧着管事这段时日,好似心思不在商道上,错漏百出。便琢磨着您许是要出府另立一番事业,倒也不好拦您,正巧今日便想清楚了,回我个痛快话罢。”李管事立时喊道:“姑娘明鉴!我不曾有这心思啊!”那头轻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撂了账簿往里间去,余留李管事进退不得。适时,翠烟端来上好的茶,摆在小几上,笑意盈盈,柔声道:“管事莫怪,我们姐儿最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说话硬些也是有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哪里服得了众?早便知道李管事是府里有体面的老人,我们年纪轻,倘或您不来,倒也没好意思巴巴地上前交谈,免得说我们逢迎。”见翠烟这般捧他,李管事忐忑的心稍定,老脸微红:“这是哪里话,如今……如今姐儿才是真真的主子了,日后你们更是一等一的体面人,少不得还要姑娘替我美言几句才是。”“管事莫要谦了,您是跟着老爷做买卖惯了的,我们才刚跟着姐儿学,许多的不懂的还要请教管事呢,倘或不嫌弃,让我们几个叫您一句师父也是使得的。”又有彩袖自厨下端来点心,开口先带笑。“师父?!甚么?”李管事没留神被滚茶一烫,顿时一个激灵。好啊,原在这等着他呢!怪道他每每来汇报,这两个丫头都不回避,那些账簿都教她们过了手,原是存着偷师的心思。翠烟最是玲珑心窍,眼眸一弯便上前道:“管事心里不顺意是应当的,可我只说个理儿与您听。”“老爷如今撒开了手,只教姐儿任意施为,这桩买卖便是换了主子。如今老爷身子不好,日后十有八九不会再接手。倘或您是个将就过的人也就罢了,只是您家里有老有小,几亩薄田哪里够花用?可咱们的买卖却是能传代的,便不为自个儿想,也为您儿子谋个前程。你如今正当盛年,正正好的二把手,怎的想不通这个理儿?”见她没把话说透,彩袖更是快人快语,了当道:“俗语还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呢,如今便也是这个理,数月来,我们姐儿的手腕您也瞧见了,跟着她未必不比老爷强。管事您是个聪明人,咱们究竟只是手底下办事的,不拘着哪个是主子,只求个好前程便是了。”一番话下来,李管事心乱如麻,后背湿了一片,像被冷水泡了似的。原来,自进门起被晾着半天,到后来翠烟殷勤攀谈,两个丫鬟唱双簧似的说道理,都是为着敲打他。不!或许早在数月前,他故意将繁杂的账簿交来为难时,那位极聪明的小主子,便已然瞧出他阳奉阴违的心思!翠烟与彩袖几乎把道理掰碎了喂到他嘴里,他如何不知,这实则是那位主子的示意。若他乖觉倒罢,若他冥顽不灵……怕是没有好果子吃!想到她短短数月便能将诸事料理停定,且能从老爷这等人手里夺权,可见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物。想至此,李管事越发悔不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日日瞧着这姑娘十几岁的皮囊,当真以为她是好相与的不成?!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都以为幕后之人是个老成的主子呢!再不敢拖延,他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管人在哪,只朝着屏风的方向埋着头,恳切道:“都怪我一时糊涂,从今以后,愿为姑娘肝脑涂地,倘或再有私心,任凭姑娘发落!”见此情形,翠烟与彩袖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中看到胸有成竹的笑意。“管事不必多礼,起来罢。”足足好半晌,里头才传来轻描淡写的声音,“翠烟与彩袖是我的心腹,倘或我有不便,见她们就如同见我,还望管事莫要藏私,尽心教导她二人才好。”“是!是!是!”李管事哪还敢有不从的,以头抢地,连连答应了。此后,清懿又问了几个买卖上的问题,李管事俱都细细报来,再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忙碌到月上中天,事务才料理完毕。清懿难得疲惫得睁不开眼,歪躺在榻上,轻按着鼻梁。一双小手伸了过来,替她轻按太阳穴。“知道叫我早睡,自个儿却熬大夜!”清懿轻笑,没睁眼,正好享受这难得的按摩,“忙过这一阵就好了,万事开头难。倘或我不趁热打铁,牢牢将权柄攥在手里,万一他后悔了可不好办。”虽不完全懂父亲究竟交出了甚么来,清殊也不多问,只晓得姐姐是在继承家业赚大钱。别人家都是大人顶立门户,她家顶梁柱的担子,却落在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肩上。清殊有些心疼,手上的力道越发轻柔,一面小声嘟囔:“其实,钱够花就好了,我不想你这么累,这半个月来,你都瘦了好多。原先在浔阳都养好了的头疾,现下又引出来了。”“傻姑娘。”清懿唇角微勾,神色柔和,伸手捏了捏妹妹的小脸,“若只是为着银钱,何至于此?”清殊不解:“那是为甚么?”清懿笑了笑,没直接给出答案。“这个世道下,女子想活得顺心遂意,只能盼着投个好胎。生的好,嫁的好,嫁了之后又生的好,方能堪堪过好一辈子。”她话里没甚么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着道理,“你瞧,咱们母亲已经算生的好了,自小锦衣玉食,父母怜爱,只是不幸嫁了一个薄情郎。这原也没甚么,不过是所托非人,若能及时止损,后半生也能顺遂。可是,及时止损这四个字,于女子而言,何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