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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第1页）

众人百般劝慰，可越劝她哭得越欢，越劝她越提出一些难以理喻的要求。孙庆吉就说：&ldo;不管她了，真正是个疯婆子，这吃屎的把屙屎的还给缠住啦!&rdo;

话一出口，这疯婆子反倒不哭不闹了。她自己扣了斜襟上的疙瘩纽，自己扎了裤腿绑了鞋带，立起身子，一手插腰，一手直指众人，口齿清楚地说：&ldo;我给你孙家人说哩，河南是水旱蝗灾遍地难民，可我不是逃难的，我是来跟你孙家人打官司的，你家老四打死我男人老贩挑，我来是要你们偿命的!老四人死了，可他婆娘在，他儿子在，他的家产在!你都听着，看是公了呀还是私了呀?&rdo;

二嫂饶听到这里，觉得今日是遇上了怪物，就刚刚正正地告诉她：&ldo;我把你叫姨哩，也叫娘哩，我孙家一门英烈，免征粮税的牌牌就在门上钉着!孙家人立身处世，不是护村护县就是说事合辙，这州川人有口皆碑!到如今，弟兄四个折了一双半，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今又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却上门来诬陷勒索‐‐‐&rdo;

刚说到这里，四媳妇琴就挥着切面刀扑了过来。她一边抡着刀一边喊叫说：&ldo;哪里来的野疯子，看我把你狗娘养的剁成肉酱!&rdo;乱刀挥舞中，疯婆子抱头鼠窜。珍珠和忍操起擀面杖后边就追，到大门外被众人挡了，言说一派疯话何必当真……

孙家四妯娌不得不当真。这疯婆子把多少年的旧事怎么弄得那么清楚?孙庆吉说，金陵寺的秃头和尚范长庚去年就到河南云游，该不是他从中挑拨煽惑?

隆隆炮声震动着苦胆湾人家的土墙柴扉。孙老者的白木棺材来不及涂上黑漆，人们就草草地掩埋了他。老三的头在墓门上撞出了血，他说死说活不上王山的洞。二嫂饶领上珍珠和琴跟着村里的父老进了后沟，老三扛了犁耙绳索，引上他媳妇也上了后坡。忍手握一根草绳，草绳悠悠地长长地拴着老牛……

陈八卦从后山归来，飞的帽苔子随着脚步一起一伏。他甩开腿脚在山路上行走，觉得比坐兜子舒服多了。他此行又看好了一块山凹地，那凹地的坐靠朝向都在风脉头上，他要在这里给自己买一块墓地。可在返回的羊肠小路上，他和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这人是范长庚。他的脸颊干瘦，胡子拉碴中鼻塌眼凹。他弓腰拄个拐杖，褴褛的袈裟拖在脚面，似乎腿骨受了伤，走起路来半边胯子一趔一趔。

陈八卦选定一处平路，远远站定，看着范长庚摇摇摆摆而来。在丈把远的地方，陈八卦抱拳，平声相问：&ldo;尊者范大师，向何处云游?&rdo;

范长庚立定，用拐杖撑了身子，双眼一夹，伸长脖子，看清来人，用诵经的低沉声调说：&ldo;噢，是油坊里的。我说，脚下无履云作履，出游全靠一股风，阅尽天下奇怪事，杨柳枝头波涛平。我老了，不再奔走了，一心一意念经呀，出家人一心念佛才是正经主意。&rdo;

陈八卦的心弦被拨动了，他也由衷地说：&ldo;我娶了个老婆，租了几亩山坡地，一心注在种药行医呀……&rdo;

葫芦豹（10）

不远处的山坡上，老三和忍在勉力耕作。白日从云隙间扎下几缕亮光，新犁过的田垅漾出饴糖般的甜味儿，老牛卧在软土上反刍，时不时地发一声绵长的鸣叫。老三眯眼看着日头，日头给他秃媳妇的衣衫上镶一层金边。他抓一把泥土，任其在指缝间流下，他喜欢泥土摩擦皮肤时的痒痒。

突然，忍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着小腹蹲了下去。老三赶紧跑来扶她，急问：&ldo;咋啦咋啦?&rdo;忍缓缓地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拉住老三粗糙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哽咽着说：&ldo;我怀上了，怀上了，我想吃、吃‐‐‐&rdo;

老三一下子蹲在地上，一边伸手在媳妇的小腹上轻抚，一边说：&ldo;娃呀，你来的不是时候啊!&rdo;媳妇握住他的手，望着坡下的苦胆湾，喃喃地说：&ldo;我想吃土‐‐‐&rdo;说着把一块核桃大的黄土放在嘴里。老三看着媳妇，缓缓站起来，很响地吐出一口唾沫，轻声说：&ldo;这个娃，不能要。&rdo;

媳妇啊了一声，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老三啪啪地拍着手上的泥土，说：&ldo;耕坡上这地啊，我是最后一回了。河边的地，我已当给别人种去了。&rdo;

媳妇一下子跪下去，抱住丈夫的腿，哭道：&ldo;往后一家人吃啥喝啥呀?&rdo;

老三轻轻推开媳妇，说：&ldo;我也上南山去当土匪呀!&rdo;

媳妇啊一声打个寒颤，仰头问：&ldo;你能当了土匪？！&rdo;丈夫巨硕的身影镶在蓝天上，他头顶上正飘过一朵白云。

老三咧嘴一笑，无声，却果决地说：&ldo;先当土匪，再当司令。&rdo;猛然，他一脚踢开媳妇，嘶声道：&ldo;二十年后当皇帝！&rdo;

后记

孙见喜答邰科祥教授问（1）

问1：在你的文学生涯中，故乡、家庭等因素对你产生过哪些影响?

孙见喜：我故乡所在的商州丹江川道，自古就是连接西北、关中和中原吴楚的大通道。在周秦汉唐诸王朝建都长安的时候，那些求学的赶考的晋见的游旅的商贸的都经这条通道到长安去；相反，那些赴任的遭贬的巡视的平叛的都经这里出了武关去中原吴楚。所以商州这块地方自古就是一条文化走廊，历朝历代在这里遗落着一层层的文化种子。唐朝的重要诗人几乎都从这里走过且留有诗作，从而使这里的文化生态呈雄秦秀楚两种文化的交混状态。这从戏曲、音乐、民歌等方面可以看出来，这里有源自关中西府的秦腔，也有汉江流域的&ldo;二黄&rdo;，还有中原的豫剧、吴楚的花鼓。这里人民的观念有儒家文化的正统性，也有释道文化的向善性和自然性。同时，这里毕竟山大沟深，又处在豫、楚、秦几大政治经济板块的衔接和边沿地带，所以又是叛军土匪暴民及流氓无产者的隐藏及滋生之地，如明末的李自成、民初的白朗，以及当地说不清的逛山杆子等。这些滋生于山野萌芽于民间的力量，政治上是叛逆的，文化上是杂色的，他们作用于这块地面，是又破坏又创新，他们败坏纲纪又罚治腐恶。这种混浊文化的丰富性孕含着某种创造的基因，体现在文化创作上，必然呈现异态的艳明性和南北交合的地域优势。这是我故乡所在的大文化背景，也是我人文心性产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