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大少爷回来是晚了,可毕竟是规矩,哪能说坏就坏。”“甭管谁有理,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少君……”几天后,我身子就好多了。大夫给我把脉,仍旧说些让我调养的话,只字不提孕事。如今,虞氏是见我都懒得见,我也不知这样,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过没两天,一个仆妇就端了碗药过来。“这是什么呀?”碧玉凑了过来问道。那仆妇道:“这是夫人从宫里知道的秘方,保管少君喝了,没多久就生个大胖儿子。”碧玉奇道:“有这么神乎,那夫人自己以前怎么不喝?”碧落瞪了瞪她,碧玉自知说错话,赶紧住嘴。碧落就把药端到我跟前来,说:“少君,既然是夫人的好意,就赶紧趁热喝了罢。”我自然知道是一片好意,毕竟我嫁进来已有些时日,这徐府上下,多少人盯着我的肚子。我将那药碗端起来,一闻到味儿,就暗觉反胃。可是大房的下人等着回去复命,只好硬着头皮,鼻子憋着那碗药给灌了下去。“咳……”我咳了一咳,差点没呕出来。碧落忙拍着我的背,我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之后,每隔三日,虞氏就会命人给我送来汤药,还说不管到哪一房,只要一天没怀上,这碗药就不能免。转眼,天气渐热,下人们又忙碌起来,徐长风的物什却没人敢动。问道下人,就说,过去大少爷的东西都是由洛氏着手打理。若是先前,我听到此话,也不觉如何,今时不知为何,却觉有些在意。想是天气燥热,人也易燥,我就让他们出去,自己整理起来。这橱柜里,大多是些旧物,每一样都放得齐齐整整。我也不敢瞎动,只拿出来把灰尘擦了,再一件件放回去,直到翻到下层,瞧见了一个锦囊压着一封书信。我怔了怔,接着就好似鬼迷了心窍,明知这样做不妥,还是将那书信拿了出来,轻轻一展开,四个字跃然纸上——婉儿绝笔。而那个锦囊之中,则是一绺断发,用了根红绳系上。今个儿夜里下了雨,我本来还以为,他是赶不回来了。没成想,他未到子时就回到府中。徐长风冒雨策马,回来时身上湿漉漉的,我赶紧迎他进门。我问他道:“可要命人备些热水?”“不必。”我之前早早就打发了下人去歇息,现在自是样样亲历亲为。徐长风走到隔间去,我便跟进去伺候他。徐长风在军中已久,并不常要人贴身服侍。他自己解了外袍,我便帮他挂起来,然后便走过去。“来。”我拿出丝绢,抬手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水珠,徐长风便停下动作。雨声淅淅沥沥,烛火摇曳,时明时暗。我看着他的五官,那轮廓初瞧时觉得硬朗,现在仔细看了看,倒觉不逊于他另两个兄弟秀致,眼睫如羽,在朦胧的火光下平添了几分柔和。我的手滞了一滞,之前都未曾发觉,今夜细细瞧了,才见到他额角处有一道疤痕,颜色已是浅淡,但也有些狭长,从额头向后延到头皮里去。徐长风扣住我的手腕,我一怔,方知自己失态。徐长风却看穿了我似的,说:“刀剑无眼,有些旧伤,也是在所难免。”“三喜知道。”我轻点脑袋,只觉热流从手腕一点点地传来,欲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抓住不放。我抬起眼时,他亦将手探来,将我鬓边落发勾到耳后。徐长风向来跟我话不多,可他行事仔细,对我处处关照,时间久了,我就能渐渐察觉他的好。他稍一俯首,将嘴印在我唇上。被雨水淋过的唇有些冰凉,我微微一颤,不觉就启唇迎他。亲近之后,就听他沉道:“去床上。”徐长风素来没什么花花肠子,亲热时也惯是直来直往,可这样反是最不好应付。尤其今夜,我暗藏心事,他又心细如发,又何尝看不出我心不在焉。徐长风覆在我身上时,问道:“发生了有何事?”我原是想摇头,可望着他时,心中顿生出一种没由来的难受。这情绪毫无由头,好似明明知道,那些思虑不过是无谓的瞎想,虽是能明白他,却还是疑思难抑,又觉自己不甚懂事。我今日怕真是迷了心窍,脑子糊涂了,终究还是憋不住问他:“官人一直放着洛氏之物,可是……还念着她?”徐长风一听,就静了下来。我长在内宅,常听那一屋子女人嘴碎,只道世间夫妻多是亲缘多于情缘,有的同住一屋檐下,还冷脸对着冷脸,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起初,我只望与他相敬如宾,并不盼着他多爱护我,如此倒也管不了其他,时至如今,我对徐长风情份越深,心反是有违当初,妄念暗生,却又觉这样子,对他着实不公。可说到底,这公正不管是对谁,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我只想,便是他实话告诉我也好,我自跟过去一样,当他顾念着旧人,这辈子不再去想这茬事。只要,他的心里,有我小小一处地方就行。不料,徐长风却问:“你碰了我书房里的东西?”“我……”我抬起眼,就看他神色微冷,顿觉心虚。徐长风兴致顿失,翻身坐了起来。我忽觉十分后悔,洛氏为求和离不惜落发出家,任是这世间哪个男子,都不愿再提起这样的事情。徐长风过去虽也与我偶尔说起洛婉儿,也多是开心的时候,联想我进门那时候,他和虞夫人母子之间貌合神离,对我也摆不出好面色,想必……这件事,定然是他心中的一根利刺。我如同行刑之前那样,静静地等他开口。徐长风却站起来说:“我去书房里待一待,你先睡罢。”我不由一怔,也跟着起来,他披起袍子出去前,我着急之下叫住他:“官人。”徐长风步伐一滞,头也不回说了句:“日后,你都不许在再到我书房里”他掀开门帘,大步走到了外头去。自从这一夜之后,不知是有意无意,徐长风对我仿佛冷淡了些许。加之这阵子,他军务繁忙,自然有不少烦心事,纵算有回来,也是极晚。我潮期之后,可多休养半月,不需轮房,这些天便一直待在他房内。算下来,从那晚之后,这几天我和他见面说的话,十根指头都数得来,哪怕是宿在我身边,也没有碰我。这两日,暑气渐重。我让下人炖了消暑的莲子羹,盛了三碗来,其中两个让他们送到二房三房去。徐长风这两天回来得早,皆在同人议事,也不怎么能见到人。我听府里头议论说,先前乌虚使节带着贡品和美女来访,可没过多久就在宫里抓拿到了一个乌虚人的刺客,之后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动兵,另一派却言此事破绽百出,应当再议。碧玉将最后一碗拿起来,我便说:“放着罢,我自己给大少爷送过去。”下人说,徐长风在另一头的雅楼里。这几天,我们都冷落了彼此,他虽做足了面上功夫,下人仍隐隐有些察觉。我端着羹汤走过去,到了那个院子,不见人守在外边,心想该是有客人在里头,正犹豫着进不进去,陡地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我顿了一顿,下意识就瞧了进去——就见那隔间里头,两人盘腿对坐于酒案前头。那面朝我这个方向的男人手执酒盏,一双上扬的桃花眼暗含厉色,嘴角似笑非笑地扬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燕卿。徐长风背对着我与他面对面坐着,徐府上下都知道这两兄弟水火不融,向来一碰面就剑拔弩张。现在却看徐燕卿神情肃穆,二人像是正在商谈什么正事。“——伧山铁矿一年产赤铁几千斤,由水道运至陈州制造局耗时三月,所造兵器按令分发供给各处,其余运往京中兵器库封藏,由北镇抚司看守。”徐燕卿侃侃而道。徐长风看了看他,点头了句:“不错。”徐燕卿勾了勾嘴角,拿出了一把匕首。徐长风接来,将匕首“唰”的一声拔出,又收回去扔回案上,道:“老二,明人不说暗话,有话直讲。”徐燕卿倾身,倒满了酒,自己拿起来饮道:“这把匕首,刀身比一般匕首短半寸不到,其刃偏薄,故也更为轻盈易携。这一批兵器,只有陈州制造局锻得出来,宁武三年之后再无产出。宁武六年,这批次因在京中兵器库藏封许久,就回炉烧熔用来再制其他铁器。”徐长风静了静,问:“这把匕首,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你知道,我这个人,记忆力向来很好。我查了记录,当年这批兵器,只流向两处,一是京中兵器库,而是汕云虎门关。”他眼睛眯起,压低了声音:“那么说的话,这驻守南部的水师,手里不该有这一样兵器才是。”他又道,“我记得,南头水师将领杨宪,原来是在虞大将军麾下,虞将军侄女嫁给了杨宪的长子,这样算起来,倒也和你有些攀亲带故。”徐长风彻底沉默下来。徐燕卿坐直道:“回京之后,我就着手调查此事,还发现了许多更有趣的事情,种种迹象看来,似乎……都和江北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