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两码子事嘛。
两码子事。俗了。
但女人还是带哈桑走了。女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哈桑带到了一幢楼的四楼上去。哈桑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内分泌的燠杂气味。哈桑走到窗前,这座大楼居然就在幼儿师范学校的后身,站在四楼还能看见溟池呢,溟池的再那边不就是诗人哈桑的家么,这一刻的溟池真是漂亮,墨黑墨黑的像抒情诗人的瞳孔,眨都不眨一下。女人关上门,身子贴在门板上,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动,看他的手段。无聊的时候捕鱼是一乐,做一条小银鱼让傻瓜去捕也是一乐,的确是很好玩的,就是贴上一回生意又能有什么,反正也亏不掉什么的。哈桑拉上窗帘,回过头来,走到她的面前,两只手支在门上,把女人关在怀里了。女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哈桑吻她一口,说:君子先动口,再动手。这么说着竟把她抱起来,十分孟浪地丢在席梦思上,女人在席梦思上颠了几下,生气了,很不高兴地说:怎么这样?哈桑用身子压住她,十分熟稔地把她扒了,脸上的赘疣闪耀出白色的油光,看上去无比地y邪与下流。女人突然生出一股厌恶,就是给钱姑奶奶也不肯和他干的,女人厉声说:放开,你怎么这样?哈桑说:装淑女有什么劲,我一眼就看出你了。
女人推了他一把,说:你一眼看出什么了,你他妈的买双鞋还得问问价!哈桑摁住她的手,又吻了一回,说:告诉我,你是什么鞋?女人的挣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女人正色道:放开,你下来!哈桑不下来,说进去就进去了,真的是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原想逗他解解闷的,没料到居然栽在这种东西的手上。哈桑开始动,女人想收住身子,但收不住,只好跟着他动,一边动一边骂:下作,下作。
哈桑弄完了,躺下来,长长地一声叹息。女人躺在一边大口大口地换气。哈桑拍拍她的腿,说:知足吧。你知道你和谁上过床了?你和著名诗人在床上共过事呢,我的名字可是上过世界名人录的。女人不说话,她咽不下这口气,女人坐起身子,说:你少废话,给钱,一千五。哈桑说:又俗了。女人说:嫌俗你给三千,你给钱。哈桑拽过上衣,点上烟,平静地说:钱我是不能给的,那成什么了?我从不做那种事的。做你们这种事的女人,不和名人厮守能有什么大出息?自古就有娼ji成了大明星的,名垂青史呢,凭什么?马湘兰身后有王登,柳如是身后是钱谦益,董小宛有冒辟疆,李香君有侯方域,卞玉京有吴伟业,侯慧卿有冯梦龙,而你呢?有我。你总不会不想成名罢?女人踹了他一脚,有些气急败坏,说:我要成名做什么?给钱!你他妈给不给钱?哈桑摇摇头,开始套衣服,忧伤地说:俗。钱我是不能给的,再说我也没有,要钱没有,要诗我可以送你一首。
诗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那个女人跟踪他了。战争年代大部分女间谍都是娼ji,而和平时期娼ji们都能成为间谍,这真是诗人哈桑的大不幸。那个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楼下,一直看见哈桑进门,一直看见哈桑的窗口亮起灯光。女人从幼儿师范学校退出来,打了两个寻呼,把哈桑家的准确地址留到朋友的汉显寻呼机上去,随后叫了一辆出租,到电子游艺厅去继续她的角子游戏。叶雅林老师从校外归来的时候教工楼的空地上围了好几圈师生,有人正在楼上大叫,伴随着一阵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接下来三四个男人真的从她的家门口出来了,他们一路走一路骂,骂得极难听,但却是打完了、砸过了的解气口吻。叶雅林老师听出了灾难种种,她从那些骂人的话里听出来了,灾难就在她的家里,伴随着窗口的灯光呈现出生存的癔态,呈现出夜间的骇人的局面。叶雅林老师没有敢露面。她躲在暗处。叶雅林老师感谢上帝留给她一块黑暗。这块温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个时刻黑暗帮助了这个辛苦与痴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钟,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轻,嘴里头出了很多血。客厅里躺了许多器皿的碎片。整个家像农贸市场上的生猪,被解构得面目全非。哈桑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突然记起来叶雅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哈桑胡乱吃了几块饼干,倒下头又睡了。这个回头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下午两点诗人哈桑真的饿空了,就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没人应。哈桑下了楼,打算到门口吃一碗阳春面。刚走了两步听到溟池那边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说漂上来了。哈桑不关心溟池里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杂故事,和诗人永远沾不上边的。哈桑坐在小店里头吃了一碗面条外加十只锅贴。饱了。这时候有人从校门口出来,说,叶雅林老师的尸体从溟池底下漂上来了。叶雅林老师的尸体被人捞了上来,平放在溟池边的水磨石凳面上。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条小鱼,活的,张大了嘴巴正在毫无意义地呼吸。叶老师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拳头里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边的时候所有师生全散去了,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最早对叶老师之死做出反应的是邢老师。邢老师赶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学校的支部书记,明确表示,由于突发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书记正和校长一起闷着脑袋抽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但书记表示理解。邢老师把自己的话复述过一遍,书记无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掸了掸,没有再说话。邢老师看见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着脚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为热点,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为事态的中心,而是作为事态的背景被人们所关注、所谈论。在这次谈论中承包这个话题被人们舍弃了,人们开始追踪诗人哈桑与他的妻子叶雅林之间的隐秘生活,即隐私。人们传播、创造、补充、发挥,故事的脉络比生活自身还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联、合fèng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们的生命一定会在人们的猜测和设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于重新辉煌一次。人们用气声、耳语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复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当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观。这个热门话题被持续了两个星期,是语文组的倪老师为这个热门话题做了最后总结。倪老师远远地望着溟池,这个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是《红楼梦》里头的句子,湘云和黛玉联出来的五言诗,又凄清又阴冷,听得老师们心里头凛凛的。人们也意识到似乎说得太多了,要招惹上叶老师的灵魂的。于是缄口,不提。
池水就这么静卧在溟池里,好几个月波澜不惊,水外面走的是人,水下面游的是鱼,互不干涉。故事就这么又完了一个段落。一九九五年的春光开始明媚了。时光就这样,转一圈之后又会过来的。春光可以回归,故事当然也就有了回归的可能。开春后不久溟池的故事就让人续上了。
过老师承包溟池几乎没有花力气,原因有二:一、叶老师事发之后溟池的水越发阴森了,一到晚上水的底部仿佛长出许多手来,稍不留神就会抓上来的。师生们避之惟恐不及,承包便没有任何竞争者。二、承包几经周折,几经失败,为后人留下甚为丰盛的战斗遗产。过老师胆小,近乎猥琐,类似于鼠科动物,整天伸头伸脑,举手投足里头都有防范和撤退的后继准备,这样的人或动物不参与捕杀,但他(它)们有一种本能,总是在事态的末尾参与进来,正好坐收利益。
过老师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异常顺当,粗人的屁一样唾手可得。过老师交了钱就到溟池的岸边来了,背着手,款款漫步。过老师产生了首长的感觉,产生了地主的感觉。这两种感觉都很好,感觉一好过老师就要笑,忍不住。过老师伸出头看一眼水里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丑。人一得意了笑起来往往会没有分寸,笑得撕开来了。过老师往池里头踢了一块小砖头,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过老师通过学生的家长弄来了鱼苗,放到溟池里去。过老师发动学生砍了许多树枝,在溟池四周围起了一道栅栏。这样一来就有老师向学校反映了,说像什么?都像小富农的两亩三分地了。书记只好把过老师叫过来,让他注意影响。过老师不说话,一双眼就红了,噙了两朵泪,逼不回去,也淌不下来。书记只好作罢,关照一句注意影响兀自先走人了。
过老师自制了一副鱼竿,很悠然地坐到溟池边上开始钓鱼了。钓鱼是假,看塘是真。过老师出门之前关照他的老婆,他钓鱼去了。关照钓鱼是假,逃避家务是真。溟池里头还有旧时的鱼,个子已经很不小了。过老师一个傍晚钓了六条,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老婆送上晚饭,问:钓了几条?
过老师说:六条。
老婆说:鱼呢?
过老师说:放到我们家鱼塘里了。
老婆把筷子拍在餐桌上,骂道:你多大出息!
过老师说:肉烂在自家锅里,鱼养在自家塘里,怎么了?
过老师的课余时间差不多都用在溟池了。蹲在那里闲也是闲着,就长肉。几十天下来人胖了十多斤,肉全长在脸上,加上整天日晒,眼看着就成了黑胖子了。因为有了肉,过老师的笑容变得缓慢又持久了,好不容易笑出来,就不容易消散。过老师的脸上终日悬挂着微笑了。胖胖的,微黑的微笑。溟池的四周围上栅栏,过老师终日厮守,故事的格局就这样形成了。总务处的花副主任偶尔也过去看看,和过老师说几句话,问几句水下面的情形,别的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在故事的平稳阶段花副主任的出现是饶有趣味的。这里头就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一层古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花副主任都没有介入故事,现在,花副主任登场了。
过老师正式向溟池投放鱼苗不久,花副主任悄悄投进了蟹苗。当然,投放是极为保密的,投放前的侦察和论证工作也是极为严格的。溟池的池岸直上直下,又是水泥结构,这样一来螃蟹就比鱼苗更为隐蔽。鱼高兴了还会打几个水漂,但螃蟹不会,螃蟹生气了可以欺侮欺侮鱼苗,但鱼苗总是不会欺侮螃蟹的。就算有人偷着垂钓,螃蟹又不会吃钩。这样的借鸡下蛋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又不吃亏,除了花副主任谁还能做得出这样的便宜买卖?从技术上说,惟一的难处就在干塘收获的那一天,水落螃蟹出,事情总要公开的。不过,魔高一丈就为了应付道高一尺,办法总是会有的。花副主任好歹也是个官,对付一个姓过的办法总是有。
花副主任把所有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全想过了,过老师天天替他看着塘,只等着秋风起螃蟹肥了。花副主任就是没能想到车队的司机耿老二会插上一杠,当然,那是后话了。耿师傅的出现把溟池的故事推向了高xdxchá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