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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关上电视申主席和白老师正式开始了聊天,茶不住地进,话不住地出。白老师的思路又严密又跳跃,一会儿工夫就纵横了八万里,上下了五千年。申主席跟着他的话题转,脑子里塞满了全球观念,嘴里吐出来的也全是人类话题。但白老师的这次来访目的却是务实的、具体的,他的话锋一转就切回到现实事务上来了。白老师说:水池子修好了吧?申主席还没有回过神,眨巴着眼皮说:是啊,好了。白老师说:水池子空在那儿,可惜了。申主席以为白老师又要说荷花的事,很大度地敷衍说:这样也好。但白老师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以养鱼嘛。申主席的表情很有政策性,说:那怎么可以?白老师立即抢过话,把准备好的台词往外背:怎么不可以?鱼又不会坐到石凳上来,能惹上谁?谁还能管得了水底下的事。申主席耐着性子说:那里是精神文明的窗口嘛。白老师笑起来,通情达理地说:精神文明总不能建设到水下去,鱼吃糙,吃蚯蚓,还能吃精神文明?申主席不敢答应,一下子却也找不到服人的理由,只是说:那怎么行。那种地方怎么能有商业行为?白老师看到了好苗头,趁热打铁,赔上笑说:怎么会是商业行为?养几条鱼自己吃,又不卖的。申主席不高兴地说:能省几个钱?传出去还当我们当教师的穷成什么样呢。白老师极认真地说:钱倒是小事,那么大的一块水资源,不利用太浪费了。申主席的爱人插上来一句话,说:白老师也真是太顶真了,你把鱼苗养进去,你不说,我不说,鱼还能到校长家里去告你?就算告了,你不认账,总不能到鱼身上查指纹又能怎么样?申主席皱上眉头,说:你掺和什么?申主席的爱人把两只胳膊抱在怀里,说:就当我没说。她把眼神丢到白老师那边,话里有话了:你也权当没说权当今天没来。白老师看到了这个女人目光里头的辅助线,连忙推出两只巴掌,附和道:我什么也没说,申主席什么也没听见。便端起茶杯,把话题岔开去了。他夸奖申主席的茶,越夸越觉得水下的茶叶像鱼了,在杯子的底部款款浮动、闲游,栩栩如生呢。

购买鱼苗和投放鱼苗,进行得相当诡秘,全校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深夜之时,白老师悄悄下了床,没有开灯,只是打开了手电。他把鱼苗从浴缸里捞出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胶口袋,然后,白老师关上手电,倾听了片刻,打开门出去。

楼梯的过道一片漆黑,昨天晚上《晚间新闻》过后白老师就关掉了楼道里的所有路灯。天上有月亮,有乌云,月亮的光线十分黯淡,随乌云的位移时隐时现。天上人间无不体现出事态的危险性与残酷性。白老师手提着鱼袋,迅疾地贴墙而行。他的脚上是一双黑色胶底运动鞋,步履无声无息,像一阵风,像机灵的猫科动物。白老师来到池边,他看到了路灯底下自己的身影,有些怕。白老师侦察了一遍,没有动静,立即跑到水边,把鱼袋浸进了池中,鱼袋入水之后白老师松开了手。水溶于水,所有的鱼苗在想像里头四处纷飞,真是如鱼得水呵!但是没有一点声音,这一点很关键。这一点从根本上保证了这次伟大的行动真正做到了人不知、鬼不觉。白老师没有逗留,说撤就撤。到家的时候他的妻子早就坐在客厅里等候他了。这位食堂白案组的女勤杂工压低了声音问:成了?

白老师呼出一口气,说:成了。

白案组女勤杂工杨春妹开始了她的地下工作。地下工作有一种暗处窥视生活的刺激性,让胆小的胆大,胆大的心细。依照杨春妹与白老师的周密部署,杨春妹每天至少往鱼塘,也就是溟池里头投食一次,根据就地取材这个原则,鱼食的主要原料是食堂里的剩饭、剩馒头和新鲜的蔬菜叶。杨春妹是一个热衷于说笑的女人,但鱼苗下了鱼塘之后杨春妹寡言多了。人就是这样,有了自己的事业言行上就庄重起来了,自从杨春妹的心里有了鱼,她的脸上就如同溟池的水面,又周密又亮丽了。

食堂里鱼饲料很多,怎么把饲料倒下溟池里去,这一点,让白老师和杨春妹头疼了一阵。天黑了是行不通的,天黑了之后隐蔽性是强了,但隐蔽性强可疑性就增大了,平平常常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去做干什么?这就显得欲盖弥彰。最后是白老师定下了方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杨春妹照办了。她在正午时分把大米饭和碎菜叶都堆在案板上,而后撸到围裙的下摆里去,走到池边,撩起下摆,呼地一下掀出去。掸一掸。多平常?多隐蔽?屁大的事都称不出三钱,万事难在头,就如同蛇钻老鼠洞,头过得去,身子就过得去。

当天夜里白老师和杨春妹很愉快地做了一回房事,两个人都舍得花力气。这对穷夫妻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了。一切顺利的话年底少说也有几千块。那些闪闪亮亮的鳞片可全是现钱呢!贫贱夫妻百事哀,哀到极处好事来,古人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水捂得住鱼,但是纸包不住火。工会的阮副主席在暑假里的某一个大热天发现了溟池里的秘密,他透过九百度的近视镜片看到了烟,他敏锐地断定烟的底下可能有火。

作为学校的一名中层干部,阮副主席在八月十一日这一天担任暑期的总值班。阮副主席从传达室取过当天的日报,来到值班室,把报纸罩在脸上,开始了他的艰苦阅读。阮副主席的眼睛从去年开始步入了老花,这样一来他在阅读的时候只能把近视镜摘下来。但老花归老花,近视总归还是近视,只好把脑袋埋到报纸里去,目光的长度差不多等同于鼻梁的高度。鼠目寸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裸眼凸在外面像螃蟹的棍状眼球,伸到眼眶的前部,十分滞缓地左顾右盼。阮副主席看完报纸的头版,差不多用去一个小时。尔后阮副主席戴上了眼镜,在校园里头四处察看。阮副主席特意留心了糙长树茂的敏感地带,没有找到易拉罐、瓜籽和粉色卫生纸团。阮副主席最后来到了溟池。阮副主席远远地看见溟池的对面站了一个人,一身白,看不真切。阮副主席提起嗓门客客气气地招呼说:是谁呀?这一声招呼惹了麻烦,对岸的白色身影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慌忙掀起围裙往溟池里头倒下一些东西,随后就逃走了。阮副主席认不出那人是谁,但是感觉到了异样。阮副主席绕堤走到对面去,看见水泥池边上散落了一些米粒和切碎的蔬菜叶片。阮副主席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菜叶,仔细端详菜叶边沿,看到了相当精细的人为切痕。阮副主席扶了扶眼镜,预感到池水的底部潜藏着一些故事。

那个逃走的人到底是谁,这是一个问题。

那个逃走的人是谁?溟池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个悬念在阮副主席的脑海里挂了半个暑期。事情的关键就在申主席知不知道。他要是不知道,阮副主席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是知道,想从中悄悄捞点腥味,这件事情就必须水落而石出了。阮副主席在半个暑期里想出了两套方案:一、先侦察申主席;二、把水底下的故事全捞上来。当然,申主席住校,而阮副主席不住校,所有的方案只能在九月一日之后才能实施。学校就这样,寒假和暑假先编好故事,一旦开学,所有的故事将悉数登场。

八月二十九日,即正式开学的前两天,食堂里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交战的双方是两名女将:一、白案组组长杨春妹,二、白案组临时女工陈阿美。战争开始之前杨春妹正在清理案板。她往案板上洒上水,然后双手握住菜刀,很努力地用刀口在案板上刮面垢。这时候陈阿美进来了,喊了一声杨姐,杨春妹抬起头,叫了声阿美。一切都客客气气的,洋溢出久别重逢的祥和气氛。陈阿美上去接杨春妹手里的活,杨春妹不让,叫阿美先把食堂的旮里旮旯扫一遍。陈阿美很用心地扫出来一大堆脏东西,装进簸箕,出去倒掉,一眨眼的工夫就提了空簸箕回到食堂里来了。杨春妹随便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快?陈阿美丢下簸箕,随口说:倒进池子里去了。杨春妹停下手,口气一下子就严重了,说:怎么能倒进池子里头,那么脏的东西!陈阿美笑嘻嘻地说:谁还管这个,你以前不也是倒进池子里的嘛。杨春妹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失态了,她把菜刀一把拍在案板上,当的一声,吓了所有的人一大跳。谁倒进去了?杨春妹破口骂道:瞎了你的眼,谁倒进去了?陈阿美在了无防范之际遭受到这个突然袭击,有些无措,又叫了一声杨姐。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杨春妹回过神来,敛住自己,重新拾起菜刀。陈阿美有些下不了台,僵住一脸的笑,望着来人解释说:我是看见杨姐倒了,要不我怎么敢?这句话使得即将好转的态势急转直下。杨春妹提了菜刀冲上来,大声说:你看见了?我还看见你不要脸呢!你凭什么一个月多拿十块钱?别以为大伙不知道。红案组的大肚子康师傅上来说:杨师傅,能有多大的事,你怎么说这么伤人的话。杨春妹放下刀,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有人要帮她,我故意找个话茬试探试探,果然就跳出来了姓陈的,你狠,你在这儿脚跟站得稳!我搬不动你的腿,有人搬得动。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几个女临时工一起绷住笑,她的腿有人搬得动可是有一些隐秘出处的。大伙故意不看陈阿美,陈阿美汪了一眼的泪,说不出话,突然大声叫道:你偷过两条猪大腿!我看见的。杨春妹不动声色,反而笑了,说:两条大腿让人偷了,你不清楚,还有谁清楚。陈阿美大声说:白老师和你一起偷了,狗屁老师,就是的,狗屁老师,就是的!

工会的申主席准备到食堂里要一点色拉油,没有进门便撞上了这场战争。申主席把碗放在窗台上,虎着脸进去,申主席指住杨春妹,厉声说:你别瞎说,这种话要吃官司的,说这些没影子的气话!又把指头转移到陈阿美这头,同样厉声说:说这些没影子的气话!陈阿美受了委屈,却又无从辩起,这个老实的女人,就会闭上眼睛尖叫:就是的!申主席大声喝住,威胁说:你们这种话都要吃官司的!申主席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申主席斩钉截铁地自答说:现在是法律时代!申主席把法律时代的回音留在食堂的墙面上,背了手出去。回头看看窗台上的碗,这时候去取免不了瓜田李下,反正也是食堂的,狠狠心也就作罢了。

申主席的话威震食堂达一个月之久,只要有人问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些青年人就会神色庄重地回答:

现在是法律时代!

杨春妹与陈阿美的战争很快传播开来了。人们喜爱漫天纷飞的硝烟气味,喜爱大腿与大腿之间的美好传说。阮副主席全听说了。阮副主席对传说历来注重去粗取精,去芜存菁。他开始了调查与研究,观察与思考。他找来了在场者,以逆推理这种科学的方法追根溯源。谈话进行了二十分钟。怎么就吵起来了呢?阮副主席最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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