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她唤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他终是回过头来,看向她,那凤眸因酒气而透着氤氲,看起来如往常一般的慵懒而温暖。“带下去。”他收回视线,挥了挥手。“等一下。”她挣扎了一下,捆妖锁收得更紧了些,尖锐的刺更深的扎进血肉之中,她却不管不顾,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那个绣囊,“我找到冰莲果了,还有灵兽的内丹,你吃了吧。”他抿了抿唇,看着她,眼神闪烁不定。几名成了独臂的巫师又惊又惧地看她:“家主,不要上当……”他充耳不闻,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弯下腰,伸手接过她手中被血浸透了的绣囊。弯下腰的时候,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等我。”她点点头,笑了。她知道,她会等,她相信他。如果连他都不可以相信,她又能相信谁呢?如果连他都不可以相信,那么,于她而言,活着未必就比死了更好受。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守在暗处埋伏的巫师上前,将她带了下去。“家主,不如打断她的手脚,否则……天牢怕是困不住她。”一名按着断臂的巫师上前,心有戚戚焉地提议。“她不会逃的。”赫连珈月捏着掌中浸血的绣囊,淡淡道。她不会逃的。天牢她来过,不过以前是她关别人,现在她被人关。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恨不得她去死。比如现在,一名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狱卒正试图挑断她的脚筋。“呵呵,伙计们,看到没有,名满北莽的巫女大人如今怕也是要栽在咱们兄弟手里了。”那狱卒拿着把剔骨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在她的脚上磨。她一声不吭,仿佛那腿不是自己的。“真硬气,不愧是银月巫女大人啊。”有人嗤笑,“不过真可惜,墙倒众人推,何况咱们兄弟也是拿钱办事,冤有头债有主,下了地府可不要找咱们兄弟麻烦。”说这话的时候,那人已经挑断了她的手筋。“少废话,你们利落点儿,不废了她的手脚等她缓过气来准能废了你们。”一旁暗处,有人低斥。“是是是。”他们下手更利索了。她闭着眼睛,默默忍受。反正,再痛都会过去的。许久,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门外,有脚步声缓缓走近,她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睛,不是家主。锁链一阵丁当做响,门被推开。“周公子,时间不多,要快些。”有人轻声道。周赏点点头:“多谢。”他走进牢房,在见到牢里头的情形后,不由得愣住,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变成这样……怔怔地看着血泊中少女,周赏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日在万妖山,那一袭白衣、手持银月弯刀的少女是那样的清丽出尘,美得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可是此时,她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墙上,衣衫褴褛,手脚被废,仿佛随时都会断了呼吸。听到泪珠落下的声音,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我不会死的。”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走近了她,蹲下身:“门外的狱卒是我安排的人,时间不多,我带你出去。”“我不会出去的。”她摇了摇头,侧身避开他的手。“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家主让我等他。”她淡淡地道。“你是傻么!是赫连珈月将你送进这里的,已经判了火刑,明日午时就要行刑了你知不知道!”“火刑?”她稍稍一愣,“为什么?”“你不知道?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都被杀了,他们说是你干的,因为现场有银月弯刀留下的痕迹。”他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我知道一定不会是你。一个连不相干的人都会救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杀了那么多的人。”“嗯,不是我。”“那你便听我的。”“我不会出去的。”她仍是摇头。他瞪着她:“你怎么如此死心眼!”说着,便强形要将她抱起来,却发现根本办不到。怔怔地看着她,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即使已经奄奄一息,却依然是北莽国最强大的巫女。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她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他不会来的,跟我出去吧,我……”他垂下头,试图劝说。“周公子,有人来了。”门外有人轻声道。周赏一滞,咬牙瞪了她一阵,终于叹息着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入她的掌心,转身走了出去。她看着他离开,重新闭上眼睛,掌心的触感是一块寒玉,却如活的一般在她掌心游动,最终沁入她掌心的纹络,消失不见。即使是银月巫女赫连千乐,也微微一惊,她睁开眼,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只有掌心的纹络格外的清晰起来,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传说中的秘宝血玉,据说可以使时空倒转,令亡者归来。如此珍贵的东西……周赏,你又何必如此。她在天牢等了许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默默地数过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有人将她带出了天牢,因为手脚被废,她是被架着拖出去的,然后被装进囚车,由一头老牛拉车,慢慢从天牢门口绕整个凉丹城一圈,停在祭台边上。被绑上祭台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了。她的脚下架起了一圈可以驱邪的木头,大约是因为囚车绕城一周的缘故,整个凉丹城都知道了银月巫女今日行刑,都来观刑。人群将祭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她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的人,仍在等。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那就是银月巫女啊……”“赫连家对她恩重如山,她居然差点将人家灭了门……”“等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行刑啊……”“你没看到么,那主持行刑的官员还差一个没到……”快到午时的时候,最后一个主持行刑的官员终于到了,那姗姗来迟的主刑官赫然便是赫连珈月。透过人群,她看着他。他扫了她一眼,便走到那一排主持行刑的官员中间坐下,跟周围的同僚寒暄打招呼。她一直在等他。“行刑!”有人高喊。她仍看着他,没有动。火被点燃的时候,她在等他。火苗舔上她的脚底的时候,她仍在等。赫连珈月身着朝服,与一众官员一起,看着她被执行火刑。火被燃起的时候,有人在宣读她的罪状,她都没有听清,她只听到一条,“剥夺其姓氏,逐出赫连家。”她仍在看着他,只是眼中已经一片安然,没有了等待。今日是他的生辰。他说,今日也是她的生辰。所谓生辰,竟成死祭。只是,可有人……会来祭她?大概,是没有的吧。被逐出赫连家,她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即便死,也是孤魂野鬼。火光中,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对面的那个男子,她的家主。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背景。她的眼里只看得见他。可是视线为什么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就要看不清他了……大火从她的脚底往上蹿,烧断了她腰间系着的绣袋,绣袋掉进火堆里,有什么东西从绣袋里滚落出来,一颗,二颗,三颗……弹跳着滚下高台,闪着晶莹的光。只有一颗,因为时间不够而没有打磨得十分圆滑,掉进了火堆中,便再也没能出来。那是她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大约……是再没有机会送给他了。烟火熏燎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