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己反对圈地没有用,底下人结合成了一块铁板反对他。“近畿土地,皆为八旗勋旧所圈,民无恒产,皆赖租种旗地为生……流民南窜,有父母夫妻同缢死者;有先投儿女于河而后自投者;有得钱数百,卖其子者;有刮树皮抉草根而食者;至于僵仆路旁,为乌鸢豺狼食者,又不知其几何矣。”他眉头紧皱,手上的力气也不知不觉变大了。握得我的手开始痛。不过我没动,也没出声。这样的他……看起来让人觉得很……很有人味儿。虽然他当皇帝的时间不算长,而且一大半时间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政令也都无法上行下达……但是这个人并不是那种只知道自己高高在上的昏庸皇帝,但是废止圈地这件事他办不了。我依稀记得,康熙做了二十来年皇帝之后,才算正式下达了废止令。因为明明知道这条法令害民,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现在这么苦闷无助。“太后知道这件事吗?”“自然知道。”“她老人家说什么没有?”顺治摇摇头。太后当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太阳缓缓的落下去,窗纸上有点泛青灰的白色。顺治伸过手来把我抱住。外面可以听到乌鸦在叫,一声一声很苍凉。晚饭他吃的很少,却喝了很多闷酒。已经到了下钥的时候,看来他今晚是不会走了。玄烨晚饭后精神了好一阵子,我逗着他乐,顺治在一旁瞧着。他没有带折子来,也不再提刚才的话题。即使是皇帝……无奈的事情也是一样要经历,一样要忍耐。天差不多晚了,我搬出棋盒问他要不要下棋?他说不用。卸了首饰和衣裳,又象昨天一样排排坐在床头。他揽着我,我靠着他。屋里点的香味道很浓郁,闻着就有一种暖饬的感觉。眼睛有点发涩,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来回轻轻摩挲,有点痒,也很温暖。我听见他低声唤我。阿蕾。他大概也很累,这一唤里面多少低徊的说不来的情绪在里面。屋里很静,喜月和孙公公他们都远远走开了。他真的瘦了许多,手上骨节分明,锁骨也深刻清晰。我觉得他的手伸过来的动作很慢……象是穿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无数的难路。熏笼里的香气都蒸了出来,让人目眩眼花。唇的温度,手的温度,身体的温度……脸上烫的很,屋里有点太热了。!把厚锦的缎子被揭去一床,扯着剩下一条兜头包着自己。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把我连人带被一起抱着。“转过来。”象是哄孩子的口气。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固执的一动不动。他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替我擦脸。出了一层细汗,被子有些潮漉漉的贴在身上。我吁了一口气,低声说:“睡吧。”静思四十九一转眼又到了近年关的时候,越到此时事情越多。皇帝又要给官员发过年的钱……真是破财的事。太后和顺治商量过之后,决定削减后宫用度,太后以身作则,过年一件衣裳首饰都没添,慈宁宫每日用度也减了三分之一。我也跟着减削,反正本来也吃了到每天的定额,点不了那么多只烛,烧不了那么多炭,正应该省下来的。不过我减自己可以,减儿子可不行,太后和顺治都不会答应的。清朝的规律,皇子小的时候是子以母贵。怎么说呢,小玄烨现在是满蒙结合的象征……这比方有点让人哆嗦,但是实情如此。太后原话就是这么讲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但是别的人似乎并不都乐意,比如淑妃就和人抱怨不够使,在太后面前也没少提起。太后涵养就是好,不愧是太后,权当耳旁风一样不理不问。其实我看她未必不后悔,这个娶儿媳妇倒底不象买菜,不合适了就扔了算了。这个淑妃——好象历史上后来还加封到了淑惠妃,这么个脾气实在不招人待见,但是你又不能把她关起来,也不能把她赶到一边儿去不见面,好象一块臭膏药,死死糊在背上,就是揭不下来了。玫妃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时候看着她的沉默劲儿我都打怵——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会咬的狗不叫这句话。其实如果不是我这个意外,导致了她的命运也被小小的拨离了正轨——现在她应该已经是皇后了才对。当然最受影响的还是那位云贵人……如果不是我打岔子,她应该没有这么早进宫,应该还要一两年后的样子。但她现在已经进来了,并且已经怀上了身孕。历史上她进宫就封为贤妃,然后没等到生孩子就加封皇贵妃,生完了孩子以后干脆顺治皇帝就要把新皇后再废掉让她当皇后——虽然没有成功,可是这一切说明了董鄂妃的待遇,不可谓不专情不荣宠……但是现在这些风光尊贵,她边儿都没有摸到过,幽禁在景福宫里,无声无息的等孩子出世。这样一想,对她的恶感也没有那么厉害了。总觉得……好象是我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一样。儿子,专宠,地位……进了腊月以后我没有消停过,时气不好,太后染了病,躺下了。后宫的事情要安排调理,于是这重担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又顺理成章的就扣在我身上了。我哪懂得这些啊!顺治还笑着安慰我不要紧,这都是有定例的,按着往年一样一样来好了,内务府的人也都是办事老到,不会让我一个人难做。但是今年和往年不同的是又赶上削减用度,那定例减不减呢?要减的话应该减多少呢?问太后一次可以,总不能次次都去问,她精力来不了,而且病中不耐烦。我也觉得无论大小事情都去请教她未免也显得我实在太不会办事儿。但是我自己的确又弄不来。所以顺治只要敢进永寿宫,马上就会被我揪住了来问问题。原来我还担心过,这家伙一心仰慕汉学,自己也学过点儿琴棋书画的。我不通那些,和他可能没有共同语言——纯粹是瞎担心!现在我忙的脚打后脑勺,哪还有和他休闲消遣的功夫?顺治一边拿笔替我记事项,一边苦笑:“你使唤人的功夫倒是见长。”我用着得他当然得哄哄:“唉呀,我要是说出去,别人不得羡慕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你这个身份这么尊贵的笔贴式外加账房先生,全天下也就我用得起。来来,你帮我看看这一项……”孙嬷嬷抱着玄烨在外头哄他,顺治侧耳听听,嘴角挂着一抹笑,然后继续下笔写字。行动明明已经认了,嘴里却不肯认:“使唤人也不能白使唤——你给我什么好处?嗯?”我笑:“当然有好处给你,你替我把这两样写清楚了,明天我好交待给人办。”我起身往外走,他说了句:“小子脖子吹了风。”外屋又怎么会有风?!我低头…………领扣什么时候开的?我竟然没察觉到……而且现在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开的……这个人……一开始觉得他暴躁鲁钝,却没发现还有当采花贼的潜质啊。里屋没有拢炭盆,外面屋里有一个。我用棉垫子托着两个黑糊糊的东西进来,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甘美的甜香味儿。顺治吸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来:“什么味儿?”我笑嘻嘻的说:“没吃过吧?这个啊,是烤白薯……”白薯他肯定是知道,不过这个吃法估计皇帝是没有见过。这吃食太平民,跟皇帝是不沾边儿的。他把笔放下:“这东西哪来的?”“御膳房拿来的啊,我埋在炭灰里焐熟的。”他看着那焦黑的外表,一副好奇状。我把东西放下,拿起一个来吹着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