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象都是梦,又好象都是真实。我问他:“我睡了多久?”还是那种风箱漏风的气流声。他比出三个手指头。“三个月?”“三年。”他轻声说。三年?可是我——感觉上,我只离开了三个星期,甚至,还要短的时间。恍惚着,我真的回去了吗?还是只是做了一个清晰的,真实的梦。那么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是不是一个苍茫的幻觉?这会儿我突然想起庄周。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蝴蝶是真的?还是庄生是真的?这个问题,做学问研究思想的人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指望能弄明白。庄生就庄生,当庄生的时候就三顿吃肉好好睡觉。蝴蝶就蝴蝶,变成蝴蝶了,就可劲儿的采花蜜糟蹋春天。反正一个宗旨,既来之,则安之。我的精力不够,没说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是又看到这个光头古人,还是会看到我房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结果醒来的时候,日光灯管没有见。也不止一个光头守在床前,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拖着条小猪尾巴似的辫子。另一个是嘟着嘴的女孩儿,梳着娃娃髻,扎着粉蓝的绸带和绢花。两个孩子眼睛都很亮,水汪汪的。我愣了一下。我印象中我的孩子没这么大啊——然后我想起来他说,我睡了三年。丈夫?真奇怪,我不觉得他是一个可以顶起丈夫这两个字的人。但是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孩子。我试着扯扯嘴角想跟孩子笑笑,但是不知道睡了三年的人肌肉僵硬萎缩到什么地步。两个孩子都不捧场,大的那个眨巴眼,掉金豆。小的那个哇一声嚎起来。不是哭,是嚎!很响亮的声音,跟以前老实宰小猪一个动静,撕的人耳朵和胸口都发疼。然后这只胖猪妹就扑的一声跳到了我身上来,我在她震耳欲聋的哭声里,还很清楚的听见了自己不知道哪几根骨头咔咔响的声音,真可怕,不会断了吧。但是更可怕提我得安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我的命的凶手——只不过安慰不成功。我想抱她,手抬不起来。想安慰,又说不出话——啊,我终于明白了做一棵树的痛苦——尤其是有个胖妹吊在树上要把树压垮的时候,痛苦啊。怪不得管不能动的人叫植物人。果然是植物的感觉,这个词实在太确切了。静思107比她稍微瘦一点点,但是分量可能更重的男孩儿也想扑上来,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又被胖妹抢了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拉着我的手。我说话还是那个嘶嘶的气流声,跟蛇吐信子似的:“玄烨——”他用力点头,然后拼命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我击垮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我重复的喊他:“玄烨,玄烨——”我怀里的胖妹不乐意,大概是觉得被忽视了,用力的蹭了一下,我胸口一紧,气喘不上来,眼看要翻白眼,幸好她爸光头一手把她拎开了放一边去了。三年没见,一切都大变样。皇帝老公变成了光头老公。胖儿子变成了稍有帅哥轮廓的白胖儿童。最夸张的是我女儿,再培养一下完全可以去练日本相扑——呃,不知道相扑这运动有没有女子参加。两个小的不善于表达,女儿就只会哭,儿子抽抽噎噎的,喊了几声额娘,继续哽咽。光头坐在一边,太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闪亮的脑门儿上——让我有种错觉。光头真的没出家吗?可是看这种清冷的淡然的样子,怎么跟和尚似的啊?我现在这种情况,唯一运转自如的就是眼珠子。别的什么情况也打探不到。不过这会儿有人端着盆水进来,我睁大眼。又看到个熟人。喜月姐姐啊——她放下水盆,惊喜的快步走过来,无奈我身边被团团围困,她杀不进重围,只好站在外围跟我四目相对,又抹小又要笑的非常狼狈。“娘娘。”我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力的点了点头。真让我安慰,大变样的孩儿他爹,象是吹气球一样长的这么大的孩子——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喜月了,让我觉得总算踏实一点。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其他事,变成什么样了?静思108和以前,每一次倒过霉之后的情况不大一样那时候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人,如无意外都是喜月,或是其他宫人,婢女。但是这一次,睡睡醒醒,都可以看到一个锃亮的光头——,我对光头绝对没能歧视的意思,人家陈佩斯,葛优大叔啊,不都是光头么?但是,这个家伙的光头,我实在是看不惯……我睡的都没了时间概念,只是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皇帝应该穿的正服,常服,甚至,不是一件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衣裳。有点象和尚们穿的罩衣,只是样式稍稍不一样。还有,我躺的地方,也绝不象是永寿宫,甚至不象是宫里的屋子。宫里的殿室屋顶都很高,躺在那样的地方,总有种寂寞的,无法保暖的感觉。可是现在这间屋子,很干净,陈设简单,可是绝不是宫中的建筑应该有的格局。我眼珠滴溜乱转,光头把我扶着轻轻坐起来,拿东西给我垫在身后让我靠着床头。我的声音比前几天好多了,虽然哑一点,但是能发出声音来,就是一大进步!我想问的问题很多,儿子和女儿为什么只那天露了那一次面?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子?其他人都哪里去了?我们现在在何处?到底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串串的疑问,可等到光头一副体贴状问我:“你想说什么?”我张口居然冒出一句完全不是刚才想的问句:“你的头……谁给你剃的啊?”他愣了一下,然后一笑:“我自己。”我猜也是,敢给皇帝剃光头,不光是有很大的胆子,还得有那个命等着孝庄太后来收拾他。我瞅啊瞅的,他居然明白我心里在琢磨什么,轻轻拉过我的手,在他的光头上摩挲了一下,笑着说:“喏,就是变样的。”我也忍不住想笑,可是胸口一动,就剧烈的咳嗽进来。他的表情立刻变了,过来替我拍背抚摸顺气,又倒了水端过来。我咳的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胸口憋闷,浑身象是散了架,充分印证了乐极生悲这句话是多么的有道理。他坐在床边,低声问:“好些了么?”我点点头,还是半死不活。转过头向外看,窗户敞着半扇,阳光显得特别灿亮。“这是……哪里?”“在西山。”我也猜着不是宫里。但是,我不记得西山有行宫。仔细去闻闻,分辨出空气中除了药香,茶的味道,一些我熟悉的气息……还有一点,别的什么香气。有点象……庙里点的香。是在西山附近还是西山上的庙宇里吗?难道他不用做皇帝了?就这样天天待在庙里面……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啊,这话我是明白的。忽然想起——历史上的康熙,似乎也是六岁登基的。现在在宫里面,肯定得有个皇帝吧?那,那么……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立刻惊慌起来:“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打断他:“玄烨呢?”他愣了下:“在宫里。”“我问你,玄烨呢?”他慢慢转过来,看着另一边。他知道我问什么,等了一会儿,他终于给了我答案:“他现在是皇帝了。”我脑子里有好一会儿都是空白的,他这句话声音很轻,可是威力却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