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让这个杀手去死好了,反正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这样!他猛地踏上一步,刀走过曲折的路线,刀刃反射的火光跳闪!他听见了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仿佛千万毒蛇吐信!与此同时对面的苏铁惜变作了一团朦胧的影子,那团影子里利刃破空而出,走笔直的路线,带着尖利的呼啸。一根燃烧的柱子倾倒在火场里,火星飞溅,灼热的空气里金属撞击声闪逝。苏铁惜在池塘里慢慢站起身,看着易小冉捂着胸前的伤口,转身背向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倒在了花园小径上,身下的血斑慢慢地扩大。苏铁惜默默的收回短铁的链子缠在自己手臂上,涉水走上岸来。颜色发乌的水顺着他发梢滴落,洗出来的头发在火光中泛出耀眼的银白。一袭白衣消瘦如竹竿的男人无声地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女葵听见车外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心里欢喜,揭开车帘,“小冉。”她看见的是一张线条冷硬的脸。苏晋安。天女葵的脸色煞白,起身想要跳下车。苏晋安一步踏上车轼,拦住了她的去路,一手抓起缰绳,一手抓着天女葵的胸口把她扔回车里。“不必等他了,他不会有机会走出来。我们得离开这里,这是个圈套,杀我的圈套!”苏晋安冷冷地说着,猛地抖开缰绳打在四匹健马背上。健马长嘶着撒开四蹄,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车在深夜的天启街道上飞驰起来。马车后几十步的地方,几个融在夜色里几乎无法分辨的黑影正疾速逼近,快得不可思议,月光照在他们手里的弧剑上,泛出寒冷刺骨的青色。他们跟着马车狂奔,却无奈地看着目标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黑暗里。二十九圣王八年八月二十五,缇卫七所,苏晋安坐在窗前抽烟,仰头看着秋风高起,风里一卷黄叶。门吱呀一声,陈重走了进来,把一卷文书放在桌上。“子仪兄,今天早啊。”苏晋安回头一笑。陈重点点头:“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有眉目了,来告诉你知道。首先是我手下的斥候仔细勘察了火后的现场,一致结论是这毫无疑问是一次针对你的刺杀。天罗刺客并不在意大鸿胪卿,他们出动的人一共七个,其中只有白发鬼的目标是大鸿胪卿,另外六个都是为你准备的,他们当时分布在酥合斋的不同出口处,如果起火的时候你在酥合斋里面就绝没有机会逃走。另有一条线报,负责这次任务的人是荆六离。如果你还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宗卷里都有。”苏晋安点了点头:“荆六离?天罗很看得起我啊,这是他不多的失手吧?”“你的运气太好了,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你当时没有留在酥合斋里?”陈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陈重曾经以为自己和苏晋安已经很熟了,他们是亲密的朋友,无话不可以谈。可现在他注视苏晋安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很深,很远,就像晋北密不透风的森林,浓郁的黑绿色,连天都能遮住。他想自己大概从未真正看透苏晋安的眼睛。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喷出一口烟:“我是出去找葵姐的,我忽然发现她不见了。”“她很伤心。”“哦?”苏晋安挑了挑眉。“因为我带她去看了‘藤鞋’的尸体,我本不想这么做,但她很坚持。那具尸体给烧焦了,但有个不可思议的事,他胸口中刀是在花园里的水池旁,之后没有立刻死去,他坚持着爬了几百步,一直爬到后门口。可是后门的梁木塌了,被堵死了,他没能爬出去。你知道我还是个不错的仵作,可是我从未见过一个胸口中刀的人能爬那么远,看现场,他所有的血都在路上流尽了。”苏晋安沉默了很久:“人心里怀着什么很强的念头,就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陈重微微点头:“我听说本来该有辆马车在后门等他。”苏晋安默默的抽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吧,‘风筝’只得宣告失败了。”陈重说。他转过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回头来:“晋安,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们这些大人连孩子都能推上战场……难道不会愧疚么?”“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一个为女人能拼命的人,你怎么能说他是孩子呢?”苏晋安在靴子上磕了磕烟灰,站了起来,“子仪兄,晚上一起去喝酒吧,安邑坊的月栖湖,是个很雅致的地方,有点像酥合斋。”“听说过,葵姐去那里挂了牌,现在是那里的花魁了。”“是啊,我忽然想见她。”苏晋安淡淡地说。三十白瓷杯里是溢着清香的暖酒,耳边是丝丝缕缕仿佛诉说的琴声,苏晋安和陈重席地而坐,各据一张小桌,喝得半醉了。窗外一轮半月挂在树梢上,明媚温软的月光投在地下,笼罩着抚琴的天女葵。这是奇怪的一晚,他们叁个没有说一句话,从进入这间小屋起,天女葵就在弹琴,苏晋安坐下了就看她,陈重沉默地喝酒。“是《雪浓》吧?我在晋北听过这首曲子,有点哀伤。”曲终,陈重一个人鼓掌。“是《雪浓》,其实是首挽歌,没有败陈大人的兴致吧?”天女葵微笑。陈重看着她的脸,觉得她忽然老了,那是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的。“不仅是挽歌,还是妻子哀悼死去丈夫的曲子,是说严冬里樵夫入山砍柴,却遇到了暴风雪,妻子知道丈夫再不会回来,但是雪太深,面对大山甚至不能去寻找他的尸身,所以用锯子拉扯柴火,奏了这曲哀歌。”苏晋安的语调波澜不惊,“阿葵,你想用这首曲子对我说什幺呢?我才是你的丈夫,我还没死,就在你身边。”陈重浑身一颤,仿佛顶门开了一条缝隙,一泼冰水从那里灌入。他忽然明白了什幺,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子仪兄你也没看出来幺?她是我的妻子啊。”苏晋安看着天女葵说。“你……让自己的妻子为你在妓院里为你当斥候?”陈重的声音颤抖。“她塬本就是一个娼妓啊。”苏晋安说。“陈大人,这不是玩笑,我夫君说的都是真的。”天女葵用脆薄如冰的声音轻轻说。“在我还不是一名缇卫的时候,我在晋北的八松住了很多年。”苏晋安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啜饮,“我有过一个女人,可是没钱给她赎身,我们私下里结了婚,她仍旧在青楼里接客,我仍旧是个小军官。”“你怎幺能这幺做?”陈重想要大喝,却没有力量,“她就算以前是娼妓,却是你的……妻子啊!”“子仪,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世家子弟,伯爵之后,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苏晋安摇头,“没有她,我怎幺能在几个月连续捕获天罗刺客,在帝都建立名声呢?缇卫七所七个卫长,只有我是个不名一文的人……我来帝都的时候,只有一匹马、一口刀和我的妻子,我要靠这些在帝都得到一片立身的土地。当你只有这些筹码,你的心却大得连这个帝都都装不下的时候,你就会把每个筹码都用上。”“你……你疯了!”“不,陈大人,他没疯。他就是这幺样一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里的阴暗,也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就认了。他这样的男人,要幺出人头地,要幺就让他死了也罢。”天女葵说,“其实他这样的男人,也会让人喜欢得发疯。女人有时候看着男人咬牙切齿的样子,会觉得他们可怜得就像孩子。”天女葵这幺说的时候,目光也和苏晋安相接。陈重看不清那两个人眼里的是柔情蜜意或者刻骨的悲伤,或者只有一片空白。他想自己在这场对话里其实是个多余的人,面前的两个人都能凭着一个简单的眼神明白彼此,他们亲密得就像缠在一起的藤树。而陈重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两棵藤树无声地绞紧……再绞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