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不过想来也是,那日月色昏暗,自己既看不清他的模样,他自然也是看不清自己的,自己既想不到他原是富家子,他又怎会将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和大清的太子联系在一起?然而,年前时康熙无缘无故对他大发雷霆,斥责他肆意妄为,甚至连“你还不是皇帝”的诛心之言都出来了,且将自己身边的侍卫全部撤换,杖毙了他的贴身近侍——这是康熙继索额图之事后,对他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而这一切,正是康熙去了贾环的庄子之后发生的,而且事后又令他不可前去滋扰……现在想来,除了那晚之事被康熙得知,再无其他。但他在贾环脸上看不出半点异色……看之前贾环在木屋中的表现,虽有几分狡猾,心机却并不深沉,而且上次设宴时,若不是胤禛胤禩拦着他,他径直就朝侍候人的位置坐去了,事后还茫然不知,一派娇憨模样——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这样一个孩子,在被人揭穿内心的秘密时,能如此镇静?能让自己这个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半点都看不出端倪?这么说来,他或许真不知道那晚的人就是自己。那么,又是谁将此事捅到了康熙面前?当初他以为定是胤禩进了谗言,但现在想来,胤禩又如何能知道那晚之事?唯一知道的……老四!胤礽几乎没费什么脑筋就想到了胤禛,一瞬间便变了脸色。老四,果然是老四!好个老四,原来这么早就和胤禩勾结在了一处,暗地里给他捅刀子!难怪那次宴会时会和胤禩一唱一和让自己没脸,难怪清理积欠时,第一笔清出的就是自己的欠款(这件事虽是胤禟捅出来的,但是户部是胤禛理事),难怪户部的差事自己一次次让他不可操之过急,却总是阳奉阴违,难怪会和胤禩一起陷害了自己……怒火攻心的同时,忽然又觉得遍体生寒。当初索额图一案,凡是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的大臣,几乎都被卷入其中,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他身边的人也被清理一空,但凡和哪个臣子略近一些,便被人谏止……现在才过去数年,虽朝中大臣对自己恭敬有加,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太子身份,而真正站在他这边的,寥寥无几。他最大的支柱,其实就剩了胤禛胤祥二人。现在居然连他们都……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指甲戳进肉里也全无所觉。此次他一定要见贾环,甚至在贾环数请不至的情况下还纡尊降贵的亲自赴宴,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什么“救命之恩”,更不是因为觊觎贾环的美貌——先别说音儿的容貌不在贾环之下,就是他真有此心,也绝不敢动康熙眼皮子底下的人,尤其昨儿打探到的消息,康熙心情极糟,但只要在贾环面前,便笑不离口,两个人挨坐在大石上,头碰着头分桑葚吃,实在比亲生父子还要亲近。他见贾环,一来是因为他料错了贾环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有必要借机和贾环拉近关系,二来却是为了从贾环口中打探消息。今儿早朝,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康熙分明和胤禩胤禛分别演了一出双簧,目的不言而喻——户部积欠。这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论身份,自己是太子,论职能,自己坐镇户部……可在这场双簧里,他却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康熙是不是厌弃了他,胤禛是不是背叛了他——他的眼线虽多,但是能到康熙近前、听到他们说的的,却一个也无。所以他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看能不能从贾环嘴里套出点什么,可是还不等他开口试探,他便已经得到了结果,几乎是最坏的结果——胤禛早就和他不是一条心了!他的脸色瞬息百变,最后变的铁青,甚至带着点儿失魂落魄,贾环欣赏了一会儿,带着担忧的语气道:“二爷,您没事吧?”胤礽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叹道:“只是想到了那日的事,心中难安罢了……那时我中了陷阱,被人砍伤,逃了数日才勉强脱身,心中难免戾气难平,是以才会唐突了环儿……唉,环儿为我解毒上药,我却……事后想起,悔恨不已,托了人四处打探环儿下落,却一无所获……”“啊!”贾环发出一声惊呼,细细打量胤礽,拍手道:“你是、是那日小木屋那个……原来是你!”胤礽听到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意外甚至惊喜,心中更为笃定,含笑道:“是我。”贾环眼中再不见方才的生疏提防,带了几分亲近之意,笑道:“这世界实在太小了,若是二爷不说,我是断断也想不到的……”胤礽道:“现如今真相大白,故人重逢,我们合该好生喝一杯,今日的帐便算在为兄的头上,算是为当初唐突环儿赔礼如何?——至于救命之恩,且容后报。”贾环郝然道:“什么救命之恩,那小小蛇毒又如何难得住宫里的御医,至于致歉就更不必了,二爷不怪我洒了一把盐在二爷的伤口上,就是大恩了。”“环儿这样说可是要羞煞为兄了,那日之事,纯粹是我自作自受——我们不提这个。”胤礽道:“我找了你许久也不曾找到,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想却成了兄弟,也多亏了阿玛我们才得再见……却不知环儿与阿玛如何相识的?”“哦。”胤礽一心要将话题绕到康熙头上,贾环虽不知他的目的,却如何肯让他如愿,道:“那天我在外面玩水,正好老爷子路过,就认得了啊……啊,二爷,你不是太子吗,这天下以后都是二爷您的,为何还会被人追杀?”胤礽摇头苦笑,含糊道:“你以为,太子便是那么好当的吗?唉,我倒宁愿……”声音中无尽的苦涩无奈。贾环眨眨眼,好奇道:“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万岁爷就是你最大了,难道还有什么烦心事不成?”胤礽叹道:“正因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才惹人觊觎,所以才……唉,若是人一直都不用长大,该有多好……”贾环不知道胤礽想说什么,目带好奇的看着他,并不答话。胤礽却并不继续,笑了笑,目光中闪过怀恋之色,道:“只是看环儿这般无忧无虑,不由便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我虽从小没了母亲,但是阿玛却疼我如眼珠子一般,听嬷嬷说,我四岁的时候出了天花,阿玛十多日不理政务,守在我身边,连个囫囵觉都不敢睡……我射下第一只兔子,我作了第一首诗,都能让阿玛心花怒放,先生在阿玛面前夸我几句,阿玛便比边关大捷还要欢喜……只可叹我是个不争气的,越大便越让阿玛失望……助阿玛处理政务十多年,却一无建树……甚至连自家兄弟也……”说着,声音已是哽咽,眼中闪烁泪花。贾环撑起下巴,若是熟悉他的人,必然知道他现在是来了看热闹的兴致了,但在胤礽眼中,他撑起小小下巴,睁大了眼极认真的看着自己,时不时眨动一下,长长的睫毛扑扇,目光专注温软,明显是被打动的样子,再次轻叹一声,道:“小时候,其他兄弟都怕我敬我,远着我,只有老四与我最近……他小时候,长得极是秀气,白白嫩嫩小姑娘一般,却偏喜欢板着一张脸,小小的人,偏像个小大人一般,最是可爱不过……”似想起往事,微微一笑,却又是一叹,黯然道:“只可惜,世上什么都抵挡不住时间的力量,在欲望面前,有些东西更是不堪一击……”贾环原听得眉开眼笑,到最后却微微皱了眉,垂眸片刻又抬起来,道:“前儿我听杜先生讲诗,便说道本朝纳兰公子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胤礽脸色微变,贾环却恍如未见,继续道:“天下事大抵如此,人永远都只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纳兰公子道友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却不知只怕那友人也是这般想法……在任何人眼中,变的永远都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