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啦。」文贤在电话中说。「你不懂啦,这样囡仔会歹育饲。」阿嬷说,「等我身体卡好再讲。」但阿嬷的身体却日益恶化,因此阿嬷从没见过小杰。阿嬷过世前的那一个月,都是在医院裡度过。这期间文贤从台北专程去看她四次,但每次阿嬷的意识都不太清醒。最后一次去看阿嬷时,她牵着文贤的手,但却叫着他阿公的名字。阿嬷过世的那晚,文贤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打来的。爸爸说阿嬷快往生了,口中不断唸着文贤的名字。文贤赶紧叫爸爸把手机放在阿嬷耳边,随即神色凝重走出客厅到阳台。「阿嬷。我文贤啦。阿嬷,你不要害怕,要放轻鬆。妳平时很虔诚拜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来接妳。要记得喔,跟着菩萨走,要跟好,菩萨一定会带妳到西方极乐世界。阿嬷,妳免惊喔,菩萨会照顾妳。阿嬷,妳有听到吗?阿嬷。阿嬷。阿嬷……」爸爸在手机那头说阿嬷往生了,神情颇为安详。文贤挂了手机,然后蹲下身,在阳台角落勐掉眼泪。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贤,便让他一个人在阳台独处。那晚文贤几乎没睡。文贤说无法见阿嬷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他也相信,无法在往生前见到文贤,阿嬷一定也很遗憾。「但现在阿嬷来看我了,我和阿嬷都不会再有遗憾了。」文贤笑了,「而且阿嬷看到小杰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一定也很开心。」我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澹澹的笑,但满脸泪痕,眼眶也红了。自从上星期阿嬷过世以来,我几乎没看过文贤的笑容。他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会偷偷掉眼泪。而此刻他的神情非常轻鬆,笑容虽澹,却洋溢着满足。「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我唸高二的时候,有隻蝙蝠在家裡到处乱飞。」文贤对我说,「我猜想牠可能是因为追着昆虫才会不小心闯进家裡。」文贤说他那时马上冲进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轻轻挥舞毛巾,想把蝙蝠赶往窗户的方向,好让蝙蝠可以从窗户的缝隙中飞出去。「你在做什么?」阿嬷大叫,「还不快停手!」文贤吓了一跳,停止挥舞毛巾。「过来我旁边坐下。」阿嬷说,「那是你阿公。」文贤当时的反应跟我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坐在阿嬷身旁。于是文贤和阿嬷便坐在沙发上,看着蝙蝠在空中盘旋绕圈。蝙蝠绕了一会后,突然改变方向朝阿嬷飞近,快碰触阿嬷时又急转弯,好像飞机表演特技一样。蝙蝠飞走后,文贤转头想问阿嬷,只见阿嬷泪流满面,并频频拭泪。文贤的阿公在这隻蝙蝠出现前十天过世。「阿公一个人在田裡工作时,突然心肌梗塞而猝逝。阿嬷等不到阿公回家吃午饭,便到田裡去找阿公,才发现阿公已死去。」阿嬷哭得很伤心,而且自责又悔恨,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不睡。文贤的爸爸担心阿嬷的身子熬不住,送她去医院住院三天打点滴。没想到阿嬷才刚出院回家,便看见蝙蝠。「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夜婆(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阿嬷对文贤说,「这是你阿公告诉我的。」阿嬷虽然泪眼汪汪,但提起这种传说时,脸上尽是满足的笑。「你阿公还说,如果他比我先走,他一定会变成夜婆飞回家看我。」阿嬷笑得很开心,「你阿公没骗我,他果然回来看我了。」文贤说他原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看到阿嬷满足的神情与笑容,还有自从见到蝙蝠后阿嬷就不再整天失魂落魄,他便开始相信了。「阿嬷后来还对我说,将来有天她死了,她也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文贤笑了笑,「结果阿嬷也没骗我。」我想文贤打从心底相信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传说不可思议。「可是这传说未免太……」我终于按捺不住疑惑。「太难以置信是吧。」文贤说,「就像住海边的人吃鱼时不翻鱼一样,这传说其实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心情。」「什么样的心情?」「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我虽然还是不懂,却可以体会。在我唸国二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至今刚好满20年。父亲过世时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这20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父亲也能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那么或许我可以释怀吧。只可惜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从未看见蝙蝠飞进我的老家裡。父亲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吗?蝙蝠(2)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裡仍然很清晰。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然而每当梦裡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这次是文贤留在家裡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妳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妳阿爸就在那裡。」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裡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妳沿路上要叫妳阿爸跟好,这样妳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