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倒有些希望沈唯敬不要答应,这样他就可以逐条逐句地向沈唯敬陈述这些条款究竟好在哪里。他甚至有点渴望沈唯敬能够提出些异议来,他好施展在商战中锻炼出来的超绝的口才。他急迫地看着沈唯敬。沈唯敬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好!”小西行长有点失望。虽然失去了说服的机会,但能够这么快达成生意,他也非常高兴:“那您就签了?”沈唯敬连另一只手的拇指都伸出来了:“好!”小西行长急忙命人将笔、墨搬来。只听咕咚一声,沈唯敬一头栽进了面前的汤盆里。小西行长急忙将他扶起来,叫道:“沈大人!沈大人!请先将议和条款签了再睡不迟!”沈唯敬强挣着坐了起来,满口都是酒气:“好!”小西行长急忙将条款拿了过来:“就是这个……”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唯敬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所有的酒、菜全都吐在了张开的条款上。一阵酸腐之气传出,整张和约都变成了个大花脸,黏成一团。沈唯敬咕咚一声,又栽进了汤盆中。随着他的唿噜声,汤盆一会干,一会满。小西行长完全呆住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他茫然地看着杨逸之。杨逸之微微一笑:“看来你需要另外准备一份条款了。”诸位日出之国大名也都呆住了。他们精心策划了整个议和的行程,眼看沈唯敬已经上当,这个计划即将圆满结束,怎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沈唯敬的酒量怎么这么小?酒不过三巡,怎么就醉了?大名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西行长毕竟老练,呆了良久之后,勉强哈哈一笑,道:“沈大人醉了、醉了。咱们明天再签也不迟。来人哪,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舞姬们七手八脚地将沈唯敬拖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竿,沈唯敬的酒才醒过来。城中欢庆的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欢迎之隆重,让沈唯敬几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当美艳的舞姬跪在地上,为他更衣,而他发现自己居然住在那间黄金茶室中时,他惊讶地不住地喔喔叫着,却说不出话来。小西行长率领几十位大名走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一点都看不出恼怒来。反而沈唯敬显得有些尴尬,不住地为昨日的事情道歉。小西行长拱手道:“沈大人怎如此说呢?饮酒辄醉,醉辄眠,正是真性情之人。令人佩服还来不及呢,何歉之有?在下对沈大人的敬佩本来只有十分,现在却已有十二分了。沈大人的行情见长,好得很、好得很啊!”一席话说得沈唯敬又愉快了起来,捋着山羊胡子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说着,大名们赠与沈唯敬的礼物流水价地送了进来。种种珍奇富贵之物,令沈唯敬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要,因为这无异于行贿。“行贿?怎么可能?你看我小西家像是行贿的人吗?这些礼物的清单,一并也抄送一份给贵军大帅,大帅知情,怎会叫行贿?这些礼物,都是以贵军大帅的名义颁发给沈大人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生意才能够长久不是?沈大人以为如何?”沈唯敬惬意地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安排,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岂能再拒绝?一会,千宗易面容肃穆地领着一群茶人走了进来,松香静静地燃起。今日的接待隆重至极,但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小西行长将沈唯敬让到首席,宗易已开始点茶。古拙而寂静的茶意在奢侈而豪华的黄金茶室中荡漾着,令人有在天宫的感觉。小西行长打了个哈哈:“沈大人,这位宗易大师乃是日出之国茶道第一人,他所点的茶,沈大人不可不尝!”沈唯敬拈着胡须,干笑道:“小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来不喝茶。不过大人说得如此之好,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尝一下。”小西行长满脸堆笑道:“正是!不可不尝啊!”说话间,宗易点好了茶,送了上来。小西行长拱手笑道:“请。请。”宗易大师的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的。几位官衔最高的大名们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茶之中苦涩而悠远的茶意。微笑赞叹。沈唯敬哪里知道这些?抓起碗来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他这样喝茶,无疑是牛饮。各位大名见怪不怪。他们早就知道沈唯敬是个市井之人,请他品茶,不是想看他茶道上有多高深的造诣,只要他不喝酒,就万事大吉。沈唯敬倒很欣赏千宗易的浓茶,一连喝了三大碗。虽然他于茶道一窍不通,也从来没喝过茶,但这等饮茶,也是一种推崇。一向孤傲的千宗易也是满面笑容,沈唯敬想喝多少,他就点多少。看到沈唯敬喝茶喝得开心,将昨日的尴尬全都忘了,小西行长不失时机地拿出了议和条款,笑道:“沈大人,我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七条俱在,大人早就已过目,并无异议。不如大人就此签了如何?”沈唯敬笑道:“好!小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小西行长大喜,笔墨纸砚早就准备好了,立即送了上来。沈唯敬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笑道:“今日叫你们见识一下绍兴第一师爷的书法!”他一手拿砚,一手拿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西行长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执着卷幅,送到沈唯敬面前,笑道:“沈大人的字,必定是当代墨宝,一个字可以当一两金子的。”沈唯敬哈哈大笑,突然住口:“晕。”他摇摇晃晃了几下,双手一撒。右手的笔戳在了议和条款上,左手的砚台中饱满的墨泼了出去,整幅议和条款立即被墨水浸满。沈唯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均匀的鼾声。小西行长立即呆若木鸡。他执着那幅条款,一直到石田三成捅了捅他,方才清醒过来。只见沈唯敬满脸潮红,倒在地上,竟似已经睡的熟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西行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命人监视着沈唯敬,他当然可以保证,从昨天宴会结束之后,沈唯敬就再也没沾过半点酒。为何,他偏偏看上去就像是醉了呢?千宗易走上前来,探看了一下沈唯敬的气息,摇头苦笑道:“此事甚少遇到,只在体质极为奇特的人身上才能发生,但恰好这位沈大人正是这种人。这是醉茶。”小西行长:“醉茶?茶也能醉人?”千宗易道:“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醉茶,此事甚少遇到,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有醉茶这种事。醉茶比醉酒更厉害,醉酒不过几个时辰,醉茶往往要昏睡一整天。沈大人从未饮过茶,今早又是空腹,茶力发挥得特别快,醉茶也就醉得特别厉害。”小西行长捧着那张已被墨染满、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议和条款,哭笑不得。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沈唯敬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醉茶体质。他呆了良久,只好苦笑道:“看来,只好等明天了。”杨逸之淡淡道:“上次为点茶的那位仕女,不在了吗?”他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仿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补充了一句:“她点的茶,比较合我的口味。”小西行长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沈唯敬的醉茶使这位日出之国的外交大臣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去管其余的事情。“那位茶女么……”“她在天上。”杨逸之一惊,却见小西行长的目光敬畏地抬起,看着远远的天际。天际上,矗立着七层的高楼,仿佛是在天上。天守阁。“寻常人是见不到这位茶女了,除非是太阁大人。”他摇头叹息着,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以不能再品尝到唐朝茶圣传下来的茶道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