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但你可知,我若跟你回去,一定会被处死。卓王孙跟我敌对多年,他怎么会放过我?我的王图霸业,将全部成空!”大雨之中,他的慷慨陈词是如此鲜明。琴言怔怔地望着他。那曾是她痴迷的,如今,仍然撩拨着她的心弦。她知道,若擒他回去,这豪情,这王气,将都湮灭。她寄托在他身上的一缕柔情,也将成灰。她悠悠叹了口气:“你走吧。”吴越王:“你放我走?你一定会被阁主怪罪的!”琴言微微苦笑:“我跟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怪罪,也不至于死。你走吧。等你登基为王时,我去找你,做你的王妃。”“一定。”吴越王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缓缓策马前行。仿佛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琴言的笑容,在雨夜中就像是一朵凋残的菊,一片一片被雨淋湿,终于全部见不到了。直到忍者部队全部投入了雨幕中,琴言才悠悠叹息一声,将天风环佩收起。那是一阕凋零的琴音。半月形的小楼被簇拥在连绵的花圃中,精致而华美。只是,花圃中的万株海棠已无踪,只剩下一片芦苇。自从与公主成婚来,卓王孙便没有踏足过虚生白月宫,而是暂住在这座小楼里。楼门敞开,冰冷的雨滴打在石阶上。琴言跪在地上,低声道:“我放走了他。”卓王孙看着窗外,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琴言等着他说话,见他良久不语,她脸上露出一片幽怨之色:“我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只请阁主放他一条生路。”卓王孙依旧没有动。琴言眉目间最后一线希望也残灭了。她苦笑了笑,缓缓坐了下来。她环顾周围,这里虽然是异国他乡,却是华音阁熟悉的一切。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数年,她一生最愉快的记忆全都由这里而起。亦将永远留在这里。她慢慢理着丝弦,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她的笑容有些凄然。十几年追随之谊,竟换不得他一声宽恕。她低下头来。“我……为阁主最后弹奏一曲。”她的袖子像是一片云,落在琴身上,就像是她在阁中的无尽年华。有人说琴为心声,却不知琴是岁月的呢喃。没有岁月,哪来的心?岁月若不惆怅,心又怎会凄伤?于烟花之国中,弹寂寞之曲。那是一年一年的岁月,自琴声中溢出。由欢乐到伤感,由青涩到落拓,由年少轻狂,到心如死灰。那是华音阁中,度过的十一年青春。十一年花都凋谢了的青春。一弦一柱思华年。她的手指凌乱着琴音,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卓王孙的背影。她希望能从背影中看出丝毫宽恕。但卓王孙的背影,却一动不动。琴言笑了。那是寂寞的笑,也是释然的笑。这一刻,她的琴音高妙凄绝,没有半点人间烟火之气。十一年来最好的琴曲,却是她用生命弹成的,是死亡之音。她的生命已流进了琴音里,在轻拢慢捻间,一点一点消失。她用独特的方式,谏劝着卓王孙,祈求着卓王孙的宽恕。终于,琴音画上最后一个休止符,猝然停止。十三弦齐断,鲜血溅出。琴音的笑容宁静而寂寞。“琴言的一生……从未背叛过华音阁。永不。”她像是一瓣心香,委顿于琴前。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再无一点声音,青苍的曙色照在小楼上,只剩下死一般寂静。卓王孙的青衫静止,像是陷入了沉思。风吹过琴弦,却不再有任何声音。这张琴跟琴言一起死去了,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猛然,一阵喧闹传了过来。一个漆黑的身影冲破层层阻隔,轰然落在石阶上。喧哗声中,大批守卫追了过来,却不敢上前,只站在石阶脚下,远远地看着他。吴越王。他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就像是地狱冲出来的恶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琴言,直到眼角迸出鲜血,慢慢跪了下去。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摸琴言,却又仿佛怕碰伤了她,久久不敢触摸。他的悲伤、愤怒在凝积,却无法凝成一声悲泣、一滴眼泪。他所有的情感、生命都在一瞬间蒸发、消逝。干涸成灰。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卓王孙:“你为什么要杀她?”“你可知道,她为了不背叛你,宁肯不跟我走?”卓王孙淡淡道:“我并没有说要杀她,是她自己求死的。”吴越王怒道:“你只要说一句宽恕的话,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你面前死去,却不阻止,为什么?”卓王孙冷笑,为什么?他不配来问。吴越王霍然逼近一步,嘶吼道:“回答我!”若不得到答案,他就算死也不会瞑目。卓王孙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我就算放她走,又能怎样?”“你能给她幸福吗?”吴越王的怒火一窒,竟不能答一个字。卓王孙看着他,冷冷道:“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答应你和她的婚事?并平是因为你还有高绝的武功,或那些仅存的力量。而是我以为,历经失败,你已有了自知之明。可以忘记天下,退守天涯海角,建立一方小小基业,给她一份平庸的幸福,你,做到了么?”吴越王无言以对。卓王孙的目光陡然一凛:“你又是否知道,我为何要严禁你与平秀吉交战?”吴越王摇头,他的确不明白。“因为你手中的两千人马,已是你的所有。能让她免于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最后资本!我一再告诫,你若敢擅自挥霍掉,我必杀你。你,可曾记在心上?”这才是他警告的目的么?吴越王不禁有些错愕。他勉强道:“是风间御伏击于我,难道要我束手就擒?”卓王孙微微冷笑:“好,我来问你。初遇伏击之时,你若能忍一时之辱,率众撤退。以伊贺谷忍者神鬼莫测的实力,能否保留绝大部分实力,退守海上?”吴越王傲然道:“是又如何?我吴越王也算一代枭雄,又岂任一个影武者凌辱?”卓王孙目光一冷,一字字道:“当你已一无所有时,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尊严?”“身居高位,无用人之道;困于险境时,无自知之明。连我的告诫都敢违背,连最后的底牌都可以挥霍,你又岂有一丝理智、一丝担当可言?又怎配成为她终身的依靠?”吴越王怒道:“即使只剩孤家寡人,我亦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卓王孙的笑容尖锐如刀:"你?你现在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连自保都不能够,又何谈保护她?我能看到她的命运,就是跟着你流浪海上,饱受风霜,颠沛流离。不仅零落了红颜,还终将有一天,因你那些愚蠢的豪气,陪你丢掉性命。他不再说话,缓缓转身,注视着窗外迷蒙的雨气。与其让她在尘污中苟活,还不如让她像仙子般死去。白玉雕栏外,是大片枯萎的花枝,悲伤地伫立在雨中,仿佛一个饱受摧残的女子,风霜憔悴,落尽了红颜,让人不忍卒看。他不能让琴言有这样的命运。如果,已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情缘,那么,他宁愿看着她死去。那样,她就还是华音阁中的仙子,一尘不染。吴越王的怒容渐渐凝窒,随即惨然一笑。“我明白了,你说得不错,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配不上她。”“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而杀了一个跟了你整整十一年的人?”卓王孙回过头,静静看着他:“你还不明白?”“她放走你的那一刻,就已决定,绝不会独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