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淡咬着筷子:“山主你今天来得不巧,其实我煮的鱼汤更好,简直是滑如凝脂,鲜美得很。”她话音刚落,就见余墨执筷的手抖了一下,不由奇道:“山主,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余墨语气平淡:“滑如凝脂是说鱼汤的么,不学无术。”一顿饭吃完,余墨倒没急着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近来我打算到外面走走,颜淡,你要不要一起去?”颜淡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啊,那我们去哪里?”“就去江南一带罢,现在日子正好。”颜淡算了算日子,若是去江南,这一来一去的时候加在一块儿,怕要近半年时间,也就是说端午节要在外面过了。她入了妖籍时,族长曾嘱咐过,凡间端午有驱邪雄黄酒,对于他们妖来说,可是很厉害的。不过她身上没有妖气,应该不用怕吧?颜淡想起可以出去玩,就十分雀跃,讨好地说:“山主,我下次煮鱼汤来尝尝,你多半会觉得味道好的。”余墨绷着脸,不冷不热:“是么。”直到那年去了南都、遇见那位从余墨手里拿走异眼的花精姑娘,颜淡方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提起鱼汤,余墨会是那种表情了。任谁看到自己同族的尸首被煮熟了盛在盘子里放在面前,心里都会异样,跟不用提把那尸首煮了一锅汤还向对方吹嘘这有多么鲜美了……转眼间过去二十年,日子吵吵闹闹行如流水。紫麟黑着脸暴怒的样子,百灵弯着眼笑可转眼又可化为夜叉的变脸绝技,丹蜀呆呆傻傻的模样偶尔看去也是十足可爱,元丹抬手摸着下巴说他家夫人们长得美的就没趣味,有趣的又长不美,真伤脑筋……余墨仍是不冷不热神色沉静,颜淡一直一直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然后,在南都章台江畔遇见那位年轻天师。相逢时、正年少。回首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颜淡同林世子打赌写了这阙词,那时年少多情,那年章台江畔杨柳桃花正好,绕了一大圈,终是回到原地。“请问天师尊姓大名?”“唐周。”“你可知我是谁?”莫说她真的不知道,就算他想说,也没有这个兴致知道。“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可是最后,他还是没能认出。“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天白雾缭绕。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个人,就在云海里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时候,那个人就会突然消失。”颜淡曾经想,就算应渊君的眼睛永远看不见,那也没关系。因为她会做他的眼睛。“我想这就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就算过了千年百年,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却唯独记得那个人的背影。我只是想再见一见她。至少,等到以后回想的时候,不是只记得一个背影。”“我就陪着你,直到找到神器为止。”颜淡想,她那时终究没有勇气向着应渊君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是真的喜欢他,这种事,怎么能够开无聊玩笑?可是最后她还是退却了。所以,为了弥补当初的遗憾,她会陪着这个凡人一起踏上寻找上古神器的漫漫长途。她以为这样做是对的。昔时年少(上)“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声音宛如碎玉,清冷悦耳。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颜淡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好漠然以对:“恭喜你。”挨过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后他一定能做到,就像当年一样。颜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隐约瞧见余墨铺开结界,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她想起师尊当年曾说过,他们九宸三帝不常聚首,是怕不同的仙气影响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会毁于一旦。余墨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颜淡站起身来,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余墨收拾。她一直以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她挨得再重,总会残喘一阵再重新爬起来。然而,真正教人怜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隐忍不发背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现在应渊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很无所谓又没心没肺的模样。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唐周默默看着她,却只是站着不动。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着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唐周轻轻一拂衣袖,迎面而来的厉风再无忌惮,凶猛怒吼着席卷而来,将他眼中最后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闭上眼想,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又该期待谁来谅解?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从一开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虚帝君和元始长生大帝是不怎么一样的。尤其是紫虚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阶是他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劳累积起来的,而他这个青离帝君却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上古神器,灌注了创始先神们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气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只记得从少年时候便没有什么空暇,整日除了读书便是修道,再没有别的。他性子要强,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颇有进益。陆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边的,为人恭谨肃穆,若论仙君款派,其实比紫虚帝君还端得足些。少年时候的应渊觉得陆景为人刻板得有些无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来然后换个仙随,后来却发现陆景仙君当真是仙君中的典范,连鸡蛋里挑骨头都难。这一切延续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战为止。他的眼睛被火毒伤了,每日醒来眼前的浓雾就重一层,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过的最难熬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可施。凌华元君过来一趟,提起四叶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叶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来,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这种事。有一回火毒发作的时候,陆景仙君便候在身边,他神智混沌,将对方伤得折损了一半修为。自从这一件事后,底下的仙随都吓得不轻,见了他也是兢兢战战。应渊那时已越来越克制不住周身仙气,只好将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尽头。昏迷的时候渐长,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昆仑神树吸干修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龙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会全身腐烂、恶臭难闻,为众神厌弃,尝尽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