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雪中脚印与香粉的痕迹,狄仁杰轻松地抓捕到第四个盗贼。对方竟混迹在一家饮食店洗碗,好在那家从老板到客人无人用脂粉,而狄仁杰的鼻子又很灵。把贼人送交到市署,裴福心情抑郁,叹气说:“查出来了,是萨保府长史龙敏大人的部曲家奴。”并州城内,粟特、焉耆等来自西域的胡人甚多,他们随了丝绸之路经商来到中原,不愿回去,便归由萨保府管制。萨保府的长史龙敏正是粟特后裔,与都督府常有来往,为与他们打交道,狄仁杰特意学过粟特语。听到裴福的断言,狄仁杰“哦”了一声,笑道:“家奴而已。”裴福急了,他离从九品的市令官衔都差一口气,长史一脚就能踩死,忙道:“狄大人,狄参军,市署办不了他们,恳请州衙审理此案。”狄仁杰道:“好,你写好文书,我就把人带走。”他说得干脆,裴福喜道:“你等等,就好,就好!”一溜烟跑开了。狄仁杰站在廊下,墙边的花圃里,秋花被雪色沉沉压住,只见一片茫然纯色。他眉头微蹙,忽见一阵风过,扑扑吹散雪花,鹅黄的花瓣如美人遮面,稍露出一分真颜。狄仁杰展颜一笑,裴福匆匆而至,把墨迹未干的签押文书塞在他手里,又请了两个街吏看押护送四个贼人。“狄大人……你多保重。”裴福忧心忡忡,那四人眼窝深陷,细看去皆有粟特人的血统,“龙长史若真为他们出头,你可不要硬扛。”狄仁杰笑了:“本朝以‘情、理、法’断案,我只求无冤狱、不枉法,百姓安,则社稷定。龙长史是否出头,和我如何断案,实在没什么关系。”裴福叹气:狄仁杰破案太多,长官量刑过重时,他会挺身而出,劝谏他们依法办事。为平民百姓出头,为冤假错案改判,善缘结下很多,仇人却也不少。“今次多亏参军大人援手,我这就命大家提起精神,好好巡查,再不让南市出这样的岔子。”裴福挺直了脊梁,他诚然是不入流的小官,也可以像狄仁杰一样做个好官。离开市署,狄仁杰牵着被缚的四人犹如打猎归来,优哉游哉。两个街吏高度戒备,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生恐四人拼死搏命。“我们会不会死?”其中一个胡人用粟特语询问同伴。“仅是盗窃财物,满绢四十匹,就要流放三千里。你们挖掘坟墓,开棺偷盗,哪怕什么也没拿,已是判绞刑的大罪。”狄仁杰转头用粟特语流利地回答。四人或生悔意,或有惧意,神情不一。“龙长史一定会救我们!”另一人用汉语喊道,恶狠狠盯紧狄仁杰,恨不得咬他一口。若不是他碍事,他们卖完货物就能销声匿迹,谁会去长史府上拿人?听到狄仁杰把罪名说那样清楚,两个街吏心酸地互视一眼,手扶佩刀暗生警惕。狄参军武艺超群,他们俩可是小喽啰,经不住四人拼命。幸好狄仁杰打的绳结很是奇特,那四人被缚甚紧,不仅无法脱身,一人走开就会牵动他人,像串在一起的螃蟹。一路有惊无险。这时雪已渐止,远远看见州府衙门的高大门户,两个街吏舒心地一叹。不想旁边蹿出一个道士,相貌奇古,瘦癯的脸上有一缕花白的胡须。“无上天尊,阁下留步。”道士喝住狄仁杰,神秘地微笑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两个街吏肃然起敬,却见狄仁杰轻笑摇头,走开一步避过。道士不依不饶,抢上前道:“阁下将有大祸……”“多谢道长提点。”狄仁杰径自往州衙走去,贼人幸灾乐祸地冷笑。狄仁杰用力一拉绳索,四人踉跄了一下,被他赶到衙门的台阶上。两个街吏悚然,道士见有了听众,忙道:“阁下有数次牢狱之灾,凶险之极。”狄仁杰回头,饶有兴致地道:“既是凶险,一次就够致命。数次?说明死不掉。”道士哑然,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一个街吏道:“狄大人,听听何妨?”“修德则福成,纵恣则为祸,吉凶成败可以推断,不用他说。”狄仁杰摆摆手,懒得听道人啰嗦。他强硬的姿态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道士缓缓摇头,高深莫测地往远处走,扬手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道士渐渐走远,脚印散落在雪泥中,像是从没有来过。一个街吏糊涂地问:“狄大人,他说的是什么?”狄仁杰洒然一笑:“没什么,故弄玄虚。他想说,若我能挺过牢狱,之后就是坦途;可一帆风顺也非好事,还会有灾祸在等着。”那街吏惊道:“这是高人,大人不想听他仔细说说?”“人生当有起伏,他说了和没说一样。”狄仁杰看到那四个应判绞刑的胡人,想到自己判决过的那些案子。是牢狱,是灾祸,还是一个坎?真的陷落时,还能重新站起?雪地里一个个泥泞的脚印,深深踩踏着大地的真相。再威武的英雄,留下的痕迹,也被后来者无情地湮没。最终,洁白的雪遮掩不了满地的污秽,不甘心地将身躯化去。祸福?该来的就来罢!他不怕。回到州衙,狄仁杰细看赃物,翻查史料。他脑海中升起一幅壮观的舆图,并州繁华的景致之下,多出了十几层城池的景象。密密的文字数据堆叠在虚空,如匠作师高屋建瓴,造城布景,历代的城池重新被构建。西晋、东晋、后赵、前燕、前秦、西燕、后燕、北魏、东魏、北齐、隋……四百年来,晋阳城的主人一直变换,被惊动的亡灵究竟是谁?根据贼人交代的地点,狄仁杰一一排除显贵高官的名字,舆图上一层层姓名被抹去。最后,他找到了那个人。当狄仁杰看到那三个字,案卷被他揉在一起,无法抑制的愤怒,令他憋了良久,浓浓吐出一口浊气。这是北齐丞相斛律金的遗物,一百多年前,斛律金用鲜卑语唱出《敕勒歌》,那首苍凉的民歌自此在中原流传。他的儿子斛律明月官封咸阳王,可惜一代名将,最终为奸臣所害,朝中再无栋梁,遂导致北齐灭亡。纵然是天潢贵胄又如何?名将良臣又如何?一抔黄土埋白骨。若有贼人惊扰盗取陪葬,就连白骨也不得安宁。狄仁杰对这对名将父子由衷钦佩,于情于理,他必须严惩这四个胡人。抛出证据后,盗墓犯痛快地承认了。他们在萨保府的宴席上,听到斛律金墓葬的所在,相约而行,果然得手。第三个被擒的胡人名叫图瓦,是最难缠的一个,他忽然冷笑道:“我等是龙长史的部曲,大人若想诬主仆共盗,且要掂量掂量。”狄仁杰凛然。对方在要挟,想诬告龙敏的不是他,而是这四个部曲奴仆。如果是龙敏遣奴仆盗取财物,无论龙敏是否取物,都是首罪。再加上龙敏无辜被诬,萨保府必不安宁,在并州的粟特人都会心生疑虑,觉得朝廷不公。但是,龙敏真是无辜的吗?狄仁杰很快肯定了这点。四个胡人于雪天出手赃物,显然不是龙敏所遣,斛律金的陪葬物里,有不少值得珍藏的遗物,被他们不识货地贱卖了,而龙敏势必能看出其中价值。裴福正在追索那些陪葬品的下落,在狄仁杰看来,那是保全斛律金最后尊严的物品,必须重新埋于地下。写下绞刑的判决,狄仁杰厌恶地对四个胡人说道:“我会再去萨保府询问龙长史,也会去搜集你们的罪证。真相,靠的是证据。顺便指点你们一句,按律,奴婢告主,主人无事,奴婢绞刑。”胡人们呆了一呆。牢门关闭,他们这才有了恐惧,大声地哭诉冤枉。冰冷的墙壁是他们唯一的听众,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句回答。狄仁杰踏着哭嚎声走出大牢,那是对斛律金最好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