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念想的记忆中,姥爷的脸像是铸上了两条腿上有筋骨暴露的硬疙瘩,像那颗秘密老梨树洞口上的老木瘤。姥姥则是清新的,盘着整整齐齐的圆头,戴着黑色的小园顶帽。说话跟走路一样干脆利索。嘴里哼着一出自己喜欢的小戏。眼睛笑眯眯的。
当母亲程秀莲和他在冬天空荡荡的小路上搭乘了一辆马车,赶到姥姥家时,姥姥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窗台上的灯火,在远处亮着,照到姥姥像土丘一样隆起的身子。姥姥的嘴巴像蹦到陆地上的鱼那样干裂地张着。
舅舅和姥爷在炕沿上坐着,见他们娘儿两个来也没吭一声。妗子在炕上守在姥姥的身边,默默流泪。
母亲将一只手在嘴上哈了点热气,她生怕凉到姥姥。然后她慢慢伸进姥姥被子下面的肚子上,只触摸了一下,就不敢上下移动了。
那里像是一个裹着皮囊的沼泽,湿湿糊糊的令人恐惧万分。
老爷低声说:“走路都往外流水了。”
妗子哭着说:“咱娘那水往鞋上滴答,就没说过一句喊疼的话。”
舅舅吸了一口大气,抬起头来,眼睛已是红肿,他说:“娘不让我们告诉你去,怕你跟着担惊害怕。”
母亲趴到姥姥的脸上,轻轻叫了一声:“娘。”
姥姥一动不动,仿佛一动就会惊扰那微弱的呼吸。
母亲不错眼珠地看着姥姥的脸。
姥姥果然慢慢醒过来,她用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很平静地说:“找个草席一裹就行了,省个钱吧。”
母亲赶忙微笑着对姥姥说:“别乱说,没事的,啊,别乱说啊,慢慢养病,会好起来的。娘,会好起来的。”
姥姥直着眼睛又说:“叫人帮着,多打听打听念想他爸。人是在着的。我知道。让孩子到时认认他爸。就是你苦呀,我不放心啊。他爸回来,我就放心了。”
“娘,你别瞎操心了。你好好养病啊。”
“会回来的。他会记得你的。念想他爸,他是个好人。”
这时,王念想非常惊惧地望着窗户那儿。
“娘,你看那里。”
母亲惊讶地回过头来。
“娘,你看,一道刺眼的光。”
“哪里有啊?”
“有,你看,一道光,是白色的。”
王念想有点失神地急促地说道。他的手指用力地指着外面,身子往前抻着。
母亲程秀莲有点慌乱地赶忙阻止他,对他几近耳语地说:“别胡说八道。”
那时候王念想还没听说过,人至将死时,会有异常的现象出现。当他说出这句话事,姥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起身去做他明天还要吆喝着去卖的糖瓜。
母亲就那样轻轻地贴着姥姥的脸。直到姥姥的脸一点点变凉。
当姥爷做完糖瓜,又在炒瓜子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已近后半夜了。
王念想被这浓烈的香味诱醒,同时,他也被母亲扑在刚刚咽气的姥姥身上的嚎啕大哭声惊吓地完全醒来。